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杀杀的狗】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21世纪,我们怎么做女人?   ——读阎真长篇新作《因为女人》   杨柳   这是世纪性的问题,也是世界性的问题。这个问题,主要是向知识女性提出的。作者是一位男性,他说见到了太多的实例,不得不写一部小说,来讨论现代知识女性所面临的情感和生存困境。   这个问题不是来自心灵思辨,而来自我们的时代语境和生存状态。的确,正如每一个女性所感受到的那样,我们生活的时代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我们的思想观念和生存状态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市场经济以其看不见的手在召唤财富,也召唤欲望,它就是以对欲望的承认为原初出发点的。这种价值观念以水银泻地的力量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在两性关系方面,欲望得到承认,道德趋向宽容,自由失去边界,身体大幅升值,电视、广告、网络、杂志、报纸……一切传媒所传递的价值信息难以抗拒,女人“非美不可”,美就是最高的价值。与之相对应的,是精神价值的贬值,“爱情”在许多人那里几乎灰飞烟灭,成了一个说不出口的词汇,被“感觉”所取代,而“感觉”无需深刻性与神圣性,它流动着,也引领“身体”流动着。这种状态日渐成为我们生活的主流景象。但是,流动着的心灵和身体又到哪里去寻求纯情?爱作为女性生命中最核心的价值和最重要的主题,是不是已经不合时宜?爱情是不是已经只是身体的感觉,已不再意味着责任、忠诚、永恒,而如小说主人公所说的那样,需要重新定义?   也许,我们不必站在特定的伦理立场来评判这种生活景象,人类的价值在大多数情况下就是以悖论的形式存在。我所关心的,是由此而来的女性生存问题。在“非美不可”的生存竞争中,不是美女怎么办?是美女青春不再又怎么办?女性的价值和幸福感日益倚重“身体”,可“身体”又是一个最缺乏稳定性的生存资源。当下有无数的文学作品在写身体,可谁又把青春不再的身体当作“身体”呢?当许多女性作家也把“身体”抬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之时,其中不就暗含着对自身的否定吗?欲望化的社会氛围使女性生存环境日渐险恶,身体至上的观念难道不是对女性的最大伤害?   还有上天对女性的不公。有多少夫妻,随着时间的推移,当男人获得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成功而步入人生的佳境时,女人却失去了她最宝贵的青春。这是一个逆向的过程。如果说,结为夫妻在最普遍的情况下是均衡的结果,那么这种均衡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失衡,由此而来的悲剧在我们生活中触目皆是,动魄惊心。在欲望化的眼光中,女性是没有前景的。现实是现实的,也具有残酷意味。那么,女性将如何自处?或者隐忍,或者作出无需依恋男人、做一个嫁给自己的女人的姿态?女性作为一个群体,能不能避免那种黯淡的前景?   还有没有更好的选择?女人的前景在哪里?作者说,有的,那就是亲情。激情过去了,青春消逝了,只要亲情还在,幸福就还在。亲情是时间中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在这里,时间是你的优势。对女人来说,亲情,只有亲情,才是人生幸福的根基。幸而有许多女人在这里获得了成功,不然,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孩子,将会有怎样的命运?   可问题的困难性在于,在一个欲望化的社会中,亲情的建立越来越艰难了。两个走到一起的人,有过了多少激情的经历,暗怀了多少隐秘的记忆,谁是谁无可替代的唯一,谁又会为谁立地成佛?没有情感的纯净,构建亲情的基础又在哪里?在今天,有多少女人,她们的心路历程跟小说的主人公一样,从天然的理想主义者变成被迫的虚无主义?   对于这种种问题,小说作者的回答是相当悲观的,悲观带来了强烈的震撼。这种悲观有没有充分的依据?和谐社会的理想能不能在两性关系中也得到体现?   也许你不赞同作者的描述,但却不能不理解他的忧虑,不能不思考他提出的问题:21世纪,我们怎么做女人,我们又能够怎么做女人?   (作者为《因为女人》的责任编辑)   记者:阎真老师,《沧浪之水》之后,大家盼望您的新作源源不断,没想到一盼就是6年。写小说对您很困难吗?   阎真:我对自己的协作有相当高的要求,首先要找到一个有创意的话题,自己对这个话题要有切身的感受。接下来要使这个话题得到充分的艺术展开,艺术的平庸连我自己都无法忍受。每当找到了那些属于自己的句子,我就感受到了创造的愉悦。正因为要求相当高,我的写作过程是非常小心的,我这里说两个事实,来表明我认真的程度。一是写《因为女人》,我做了大概两千条的笔记。二是小说的开头,我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来思考,重新翻阅了近百部中外名著,看到人是怎么进入叙述的。看了以后又很灰心,觉得好的开头都被别人尝试过了。现在的开头写成这个样子,不敢说有多么好,但它是我思考了四个月的结果。   记者:《因为女人》在《当代》刊发后,我身边很多人都在谈论它,可以说是争论,有时候是很激烈的争吵。可见小说触及到了社会敏感的神经。正如一句俗话所说:男人和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您能不能告诉本报读者,在男女关系这个最广泛的社会问题上,你希望我们关注什么问题?   阎真:我有两点希望。第一是希望读者通过小说,看清楚这个时代给了女性多么大的压力,爱作为女人生命的核心价值,是多么难以实现,因而幸福对她们来说是多么艰难。在“时代”这个思考方向,我的小说是具有社会批判意味的。欲望化的社会现实造成女性的的生存困境,因为她们的青春不会永久。以前有道德的压力作为保护的屏障,现在失去了。第二我希望女性读者原谅我把年龄的压力作为一个重要问题来讨论。三年前我在与一个女性朋友谈及小说构想时,她很敏感地说,希望小说不要触及年龄问题,不要在她们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但是,小说不讨论就能够逃避生存的真相吗?压力不是我的小说带来的。作为一个男人,我愿意坦诚地说,他们对女性年龄的敏感,是一个无可争辩的普遍心态。这也许就象女性对男性是否成功非常敏感。小说中那种种关于女性年龄“说法”,全部来自生活,没有一处是我杜撰的。还有更极端更残忍的话,我都不忍写出来。这是一个严峻的挑战。我不无悲伤地看到,失败的女性很多,而且,我预言,会越来越多。因此,在这个时代,一个女性要追求完美的人生,需要更高的智慧。   记者:您的新作在充分表现了女性的困境的时候,一再批判男性,难道您也和贾宝玉一样,认为男人是泥做的?   阎真:小说表现了女性,特别是知识女性的生存困境。对女性我予以了最大的理解。对男性我是有批判的,自私、欲望化,越来越成为他们的主流选择,而这种选择需要女性付出沉重的代价。但我对他们也不是一味的批判,如果那样,我的小说就失去了水准。在这里,生活以悖论的形式展开,并不以非黑即白的形态存在。作为男性,我对他们也很理解。如果他们的选择给予女性以巨大的伤害,那这种伤害在很大程度上要归罪于上帝。女性一味地骂男人不道德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因为这种“原罪”的先天性,我个人对两性关系的前景是比较悲观的。   记者:您在小说中一再抨击说这是男权社会,对女性很不公平,似乎你是一个女权主义者。您是吗?   阎真:我们这个社会的确是男权社会。第一,社会资源更多地掌握在男人手中。第二,在时间进程中,男人在情感方面有着更大的选择空间,这是上帝对女性的不公。但我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也不认为女权主义会给女性带来幸福可能性。女权主义意味着把男性当作潜在对手,这不符合和谐社会的理想。还有,在现实中我也看到,有女权倾向的女人,在感情上几乎无一例外是失败者。我因此对女权主义抱有警惕,它不会给女性带来幸福。   记者:一个自称对女权主义很不感冒的男作家在小说中一再替女性说话,这本身就很让人惊奇。遗憾的是很多女性并不一定感谢您替他们“伸冤”。贾宝玉说男人是泥做的同时也说女人是水做的。可在您笔下,男人是泥做的,女人却不是水做的,甚至比泥还不如,他们眼里除了金钱就是欲望。这是您的本意吗?   阎真:我相信在性心理的差异性方面,女性比男性对爱更加看重,也更加执着。女人需要男人爱她,没有爱就没有幸福。现在有些女性在对爱绝望之后也活得很潇洒,只是这种潇洒经不起时间的摧残,她们不知爱为何物,前景非常黯淡。个别特别有本钱又特别机智的女性除外。但我还没有把女性写得那么糟糕吧?你对柳依依印象很差吗?无选择啊!理解和同情是我的基本态度。   记者:小说中,女主人公是漂亮的知识女性,但似乎除了给别人当二奶就没有别的出路,当了二奶又更没出路,知识女性的处境真这么绝望吗?   阎真:作为小说,我要表现自己所感受到的问题,肯定是朝着表现问题的方向写,何况这种问题具有极大的普遍性。生活中的确还有一些聪明的女孩,她们以自身的智慧选择了正确的方向,但并用认真和执着巩固了这种选择的成果。激情总是会消失的,亲情培养起来了,就是幸福的空间。这需要认真,需要智慧,需要执着,需要韧性和耐心,不容易。这个自由的欲望化时代给男人带来更大的利益。幸福对一个女性来说,不容易,很艰难。   记者:你对两性关系的前景怎么看得?   阎真: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五大冲突:民族的、阶级的、人与环境的……那么,两性之间的冲突必然列入其中,这也是小说所表现的话题具有的普遍意义。我觉得两性之间冲突在很大程度上是结构性的,因此,对两性关系的前景比较悲观。爱,这个在女人一生中占有绝对主导地位价值,会越来越难以实现,这是不是市场经济的必然副产品?   记者:你的小说,扉页上写的很明白,把波伏娃和你的两个女性论断放在一起,让人很明显地意识到你对波伏娃论断的不同。简单说,你们的最大不同在哪里?   阎真:波伏娃认为女人不是生就的,女性的社会形象是文明决定的。我则认为女性的社会形象既是文明决定的,同时也是生就的。应该说,首先是生就的。生理事实在其展开过程中成为了文明的必然构成,在极大程度上决定了女性的文化和心理状态。波伏娃的“文明决定论”回避了女性先在的生理因素,因而是片面的。   记者:我能不能这样总结:女人基于她的生理性实事,她的最大追求是感情。而这个感情,在社会现实中的几乎是很困难的,所以,女人的出路在于,用真情去建立一份亲情,用亲情在维护家庭?   阎真:这要结合当前的社会现实来谈。现在的社会是相当欲望化的,欲望化社会挤压了情感空间,这对女性是一种极大的打击,也是她们面临的新的历史性挑战。因为,在欲望的视野中,女性是没有光明前景的,她不可能永远年轻。这是这部小说提出的问题。女性的前景在于建立一份亲情,但如果她以前有了很多的情感和身体的经历,她还会有爱的信念和力量吗?又如果没有起码的心灵纯洁性,建立亲情的基础又在哪里?这也是小说提出的问题。   记者:爱情,是女性追求的全部吗?我前一段读到同样是男性的张承志给侄女的一封信,第一句话就这样说,“你必须找到除了爱情之外,能够使你用双脚坚强地站在大地上的东西。”这个“爱情之外”你如何理解?作为一个女性,我现在的理解是独立(经济的和思想的)、自由(不依附)以及对于生活前程的信念,在女性自己个男女两性之中的作用是什么?   阎真:在我的经验中,女性比男性更需要爱,因此欲望化社会对她们来说是一个历史性的失败。对欲望化的批判,是小说的一个主题,这表现在小说中男性的形象都不太好。在爱情之外她们还需要有自己的事业,否则自己的幸福很可能就没有最起码的保障。   记者:如果感情是女性的最大追求,那么你这本书告诉我们,这个感情是不可靠的,是有赖于男性的,是被动的。那么,女性的追求注定将是一个悲剧了?女性,在男女两性中有可以主动把握的空间吗?   阎真:感情不可靠,这正是欲望化社会的特征。问题在于,女性发生“情感第二春”的机会比男性小得多,这是生理事实(青春不再)和文化事实(男性人爱年轻)对她们的制约。在这个欲望化社会,女性发生这种悲剧的机率是大大增加了,触目皆是,这是新的社会现实,也是我写这部小说的动因。   记者:你的书还探讨了女性的自由。当然,是借助你的小说角色之口告诉读者,所谓的自由,到最后将成为女性无法承受,无所凭依的东西。这个论调似乎是逆潮流而动啊。   阎真:在两性关系问题上,我个人对自由没有特别大的好感。这不是说男女不应自由恋爱,而是说,太多的男人在自由的旗帜下去实现妻妾成群的梦想,像小说中的夏伟凯一样,对女主人公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这种自由对女性来说简直就是恐怖主义。在小说中我说,自由不是谁想咬就咬一口的大苹果,这是对女性说的,也是我希望她们慎用自由的权利。如果有读者认为在两性关系上打破一切约束的自由是历史潮流,我非常愿意承认我逆历史潮流而动,我相信这是站在女性的立场上,维护了她们的利益。   记者:女性是否拥有过权利?在这一点上,从恩格斯的母系氏族论到波伏娃,到你对于经济欲望社会的观察,有什么区别?   阎真:欲望化社会给女性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因为一旦青春不再,她就不再是欲望的对象。小说中种种关于女人年龄的“说法”,都来自生活,再现了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男性价值观。我们看看自己周围有多少青春不再的知识女性处于困扰之中,就会明白这个问题是多么普遍多么严重。为什么特别针对知识女性?因为她们面对的男性都很优秀,也有更多情感机会,这也是风险。因此我在小说中写到,恩格斯说母系社会的终结是女性具有历史意义的失败,而欲望化社会的出现是女性又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失败。我希望女性读者不要因为我写出了这种失败就对我不满,正视现实,勇敢面对是改变命运的起点。同时也要看到,我完全是站在女性的角度来表现生活的,小说就是要抗议欲望化社会对她们的不公平,但我如果不写出真实,我又怎么能传达这种抗议呢?我表现了现实,但现实不是我造成的。作家的责任在于直面真实。当然,小说把这种真实集中化了,这是艺术的存在方式。   记者:我从你的小说中没有读到知识女性有什么积极的作用。知识对女性的自我改变有什么用?   阎真:在谈积极作用之前,我想问读者,我表现的生活景象是不是真实?是不是具有相当普遍的意义?虽然我从整体构思到个别细节都是尽最大可能贴近现实去表现生活的,但不同的人还是可能有不同的生活经验。我只能忠实于自己的生活经验,也相信这种经验是能够跟读者沟通的。如果这一点得到了肯定,我的小说对知识女性就有很大的积极作用了,小说至少让她们看到了自己的生存环境,面临的挑战,以及应对这种挑战所需要的姿态和智慧。同时,我的小说也写出了女性对欲望化社会氛围的抗议之声。这种声音从第一节到最后一节,贯穿始终。   记者:这么多年过去了,女性的生存困境方面,我们这个社会和波伏娃那个时代的几十年前有什么不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现实?构成女性自我解放的新的敌人有什么变化吗?假如你认同女性解放这个词汇的话…   阎真:法国社会不了解,没资格谈。我们今天的社会现实对女性来说是太欲望化了,缺乏情感的展开空间,也就是说,女性的生存空间受到了极大的挤压。女性解放的最大敌人跟以前有了很大不同,已经不是家庭,不是道德,而是欲望化的社会氛围。有了男人自由表达欲望的权利,女人就丧失了爱的权利,因为,她不可能去爱一个自由表达欲望的人,那是一条绝路。连爱的权利都没有,还谈什么女性解放?难道我们没有看到,在这个自由解放的时代,女性实际上是非常不自由解放的吗?我的小说我是要表达这种状态,这是小说对女性最大的积极意义。   记者:那么,男性呢?男性的生存和你对男性的观点是什么?   阎真:总的来说,男性在这个时代是相当欲望化的。每揭发出一个贪官,没包养情人的几乎没有。这就是现实。虽然我的小说对欲望化社会提出了抗议,但我对男性还是一种理解。他们的多爱化倾向造成了无数女性的悲剧,但这种倾向在很大程度上是来自特定的生理现实。在这个层面上,我又觉得应该理解他们,这是悖论,也是困境。   记者:你如何看待波伏娃和萨特关系中,感情、自由等等这些因素的?你欣赏这种关系吗?理想的两性关系应该是什么?   阎真:我根本不欣赏波伏娃和萨特的关系,更不认为他们的关系在中国的实践中会有任何积极意义。波伏娃一生跟随萨特,不结婚不生子,付出这么大,但萨特从来就没有中断过找别的女人,太多了。他死了以后连遗产也没给波伏娃,波伏娃不难堪吗?波伏娃是一个特例,不是谁都可以学的,谁学谁就要准备充当悲剧主人公。至于理想的两性关系,“和谐社会”的提法就能很到位地表达,这很难,越来越难了,人人都很自我,太自我,又有这么多自由表达欲望的机会。这也是当代知识女性面临的挑战。   记者:你如何看待女权主义?   阎真:我觉得女权主义在理念上不符合和谐社会的理想。我在现实生活中看到的具有女权主义倾向的女性大多生活状态不好。因此,从理念到实践,我对女权主义不敢恭维。   记者:你知道你这个意见会在当代知识女性那里遭到多大的激烈反对吗?因为它还是将女性置于一个从属的、被动的位置上。而当代女性的经济地位、自我认知都已经有了很大不同。作为一个女性读者,我必须说,你这本书,你的观点,让我很难接受。太残酷了,太男权了。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女性竟然又回到了这样一个情况。是女权主义不可行,徒劳一场,还是女性自我解放任重道远,阻难重重,新情况新问题不断出现?我猜你的书会在思想界和读者那里引起很大的反弹和批评。   阎真:我写出了在男权社会中女性特别是知识女性的生存困境,这不能说我太男权了,只能说这个社会太男权太欲望化了。如果说太男权太残酷,那么残酷在于社会现实社会氛围,而不是表现这种现实氛围的作者。我不写出来现实就不残酷吗?作者的责任是写出真相。直面真相是残酷的,但不直面真相,真相仍然是真相,残酷仍然是残酷。请读者观察一下自己身边的生活吧!只要我写出的是生存的真相,残酷的责任就不在于我。小说主人公柳依依的境遇,只能说是一个平均数,远不是我看到的最极端最残酷的现象。我恳请女性读者原谅我这么集中地写出了这种社会现实,我所有的观点和出发点都是为她们说话的。至于“女性又回到了这样一个情况”,这正是我要揭示的生存真相,并想通过这种揭示,让人们看到很多女性特别是知识女性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如果有些女性读者对我的小说不满,我相信通过“反弹和批评”,她们会看到我跟她们是站同一战线的。最后,我要感谢你以这么尖锐的方式提出问题,让我得到了与女性读者沟通的机会。   最后我希望读者对这部小说的艺术品格给予更多的关注,看看一个男性的教授能够将知识女性的心理状态表现到怎样细致入微的程度,看看作者在人物对话和语言想象力方面表现出了怎样的艺术创造性。作为作者,我可以说,这部小说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刻出来的。   那声音好像有点熟,有点熟,有点……是的,是有点熟。   这天晚上,柳依依在蒙娜丽莎中西餐厅吃了饭,正准备离去,忽然听到隔壁小包厢传来了那个声音。声音像蟋蟀的触须,在不经意间触动了她心中的某个角落,使她本能地感到这声音与自己有着某种特别的关系,就产生了探求的愿望。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正与一个女人说话,说什么听不真切。柳依依屏息静听,反复细辨,最后确切地告诉自己,这声音是熟悉的。她在记忆中挖掘,挖掘,想把它和某个形象联系起来,却没能成功。气恼中柳依依叹息一声,似乎是对自己失望,又像是对别人失望。这时她听清了那女人的声音:“地球是转的,人是变的,何况一个男人,一个自称精品男人的男人?嘿嘿。”男的说:“不一定每个男人都是转的。”女的说:“你也别表白了,我是自愿的傻瓜,行了吧?”男的说:“谁有勇气去骗一个女孩,特别是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一种记忆陡然鲜明起来,像一头抹香鲸刷地跃出海面,显出那清晰的身姿,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这时,那女的咯咯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是哄我的,但我还是愿意受这个骗。”   夏伟凯。一张面孔朦胧地浮现上来,瞬间像电光一闪,就清晰了。的确是夏伟凯,是他。他带了那女孩从北京来麓城游玩,两人正发生着一种争执,女孩还要去庐山,他却想明天就回北京了。女孩说:“你人在这里,心惦着你老婆,我回去了一定要看看她什么样子,可能是个七仙女下凡吧,值得你这样惦念。”夏伟凯说:“可怜可怜我这个没有自由的人吧。”两人又说起了蜜里调糖的话,亲吻啧啧有声。   今天晚上,柳依依本不该独自坐在这里的。公司里的人,都到麓山玩去了。自己本是爱热闹的,却在客车远远开来的那一刻,突然失去了感觉,找个借口离开了。今天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因为心情好,戴了一副艳红镜框的茶镜,等车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纯白的小狗,大家都拍手要它到自己身边来。柳依依也扭着腰肢拍手说:“狗狗,姐姐给你东西吃。”小狗果然跑过来了,她抚着小狗说:“知道你最喜欢姐姐。”这时小丽就说:“柳大姐越来越年轻了。”柳依依心往下一沉,“大姐”这个词像一根骨头卡在喉咙里,而“姐姐”两个字也被意识到有了点装雏的意味。的确,到了自己这个年龄,还戴着艳红的茶镜,还扭身子表达着幅度那么大的肢体语言,是不合时宜了。在这个年代,你不年轻不漂亮,那不但是有错,简直就是有罪啊。   隔壁的包厢有一点响动,是夏伟凯在买单。她从门帘缝中看见他们转了弯,又犹豫了一下,中了电似的站起来,跟了上去。灯光下柳依依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随时准备装着理头发用手把脸遮住。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这样跟着算怎么回事?可还是抵抗不了跟踪的诱惑。她几次在心中设想着超越那两个人,然后装着不经意地一回头,看看到底是两张怎样的面孔,特别是想看看那个女孩,可就是没有勇气。最后终于超了过去,还是没敢回头,万一那一瞬间夏伟凯认出了自己怎么办?她掏出手机装着接电话,停下来,侧着脸,让他们又从身边过去了。她急急地追上几步,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夏伟凯穿着白衬衣的宽肩在人群中闪了一下,消失了。   柳依依往回走,心里恨自己没有勇气,怕什么?认出来又怎么样?为什么不自信?柳依依想拦一辆出租车回家,手刚伸出去又改变了主意。她打了个电话,保姆苏姨告诉她,琴琴已经睡了,她没问丈夫回没回,不想要苏姨知道自己很在意这个。他现在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干什么,她真不敢往深处细想,想了心中就发痛,这痛又提醒着自己的失败。没有办法,上帝在男人那一边,没有办法。夏伟凯瞒着妻子,带着小自己近二十岁的女学生有情有调地出来玩,这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不可能。人家要你年轻,要你漂亮,才有情绪,才愿付出,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上帝对女人太残忍。   夜已深了,影子在灯下长长短短。她突然注意到眼前是一幅巨大的霓虹灯广告,“雪浪花洗浴中心”,是新开张的,自己记忆中没有。她想着有谁需要到如此豪华的地方来洗浴,叹了口气。她一路看了过去,觉得这夜是有浮力的,也是有侵蚀力的,只有夜才能将城市的本质裸呈出来。那些霓虹灯招牌闪耀着,“热舞会所”“皇家足浴”“佳人夜总会”“梦幻休闲中心”,什么也没诉说,可又诉说着一切。在十字路口,巨型的电视屏幕在播放香港回归十周年的庆典,一会儿又打出了字幕:“热吻大赛,谁是麓城热吻第一人?”柳依依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叹了口气,对这个世界,自己实在也不能再幻想什么,要求什么。   记忆像一只狼,在严寒的冬季把深埋的骨头从雪地里扒出来,细细地咀嚼。对记忆的咀嚼,是孤独的。无数的人,女人,和自己一样,都在沉默中咀嚼,细细地咀嚼。记忆像死亡一样,也是属于个人的。   那时,柳依依还在财经大学读书,她是从一个边远的县城考入这所省城名校的。考上了财经大学,这对一个边远县城的女孩来说,意味着一切的一切。同学们都羡慕她,妈妈高兴得要发疯,逢人便问对方的儿女在哪里干啥,然后话题一转,说到柳依依,说到财经大学。在大学读了一年,她的信心受了挫,有点从鹤立鸡群到鸡立鹤群的意思。天下聪明人多的是,就说自己下铺的苗小慧吧,爱打扮,爱社交,还有点狐媚气,可考试起来就是行。柳依依本来心中哼哼地看不起她,可一年下来,倒是服了她,那点狐媚气渐渐地看惯了,竟成了交心的朋友。在大二的时候,柳依依就把自己看透了,不是什么干大事的人!大事干不了,小事还得干。小事吧,就是找份好工作,再找个好男人,还有一套房子,一个孩子。想到这些她在心里笑了一笑,脸上也有点热热的。这是放弃,又是争取,她对自己是个女人有了更深的认识,甚至有点省悟的意味。还能怎样呢,女人嘛。   放弃远大理想她感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轻松下来她在心中越来越清晰地描绘着一个男性的形象,可当她想把那形象具体化,在身边找到原型,又陷入了迷惑和糊涂。都不像,不像。不知不觉地,她有了新的理想,新的执着。有了新的理想她并不急着马上就去兑现,自己还不到二十岁,还早,还早呢。像苗小慧那么浮躁,匆忙,好像跟时间赛跑似的,不好。生活像大海,自己只要一瓢水就够了,只要一瓢。   大二的寒假,柳依依在家呆得烦、腻,不管父母如何挽留,还是提前去了学校。爸爸把她送到车站就回去了,妈妈去买了票,回到她身边坐下说:“你爸有个心事,他看你这次回来要打扮了,真是大姑娘了,怕你定力不够,沉不住气,要我来送你,给你说说,把话说透。”柳依依扭着身子,头扭到一边,双手捂着耳朵说:“妈,你干什么嘛。不听不听不听!”妈妈把她的手抓下来,摁在自己的膝上说:“懂了就好,还要记得。记住了啊。你不要让你老爸伤心,还有我。”   多此一举。一路上柳依依都在生闷气,爸爸妈妈的忧虑真的是多此一举,都把自己看成什么了?又觉得可笑,对自己的女儿这点信心都没有?要沉住气,要有定力,什么话嘛!到了寝室,掏出钥匙竟打不开门,锁从里面给顶上了。柳依依好高兴,有伴了,兴奋地喊:“谁在里面?快开门,我是依依!”停了一会儿竟没动静,她想可能是睡着了,把门拼命摇了几摇:“我是依依呢,我是依依!”里面有人说:“依依你等一下。”是苗小慧的声音。柳依依更兴奋了:“小慧快点快点快点,我是依依呢!快点!我是依依呢!”又等了会儿,门开了。除了苗小慧,还有一个男孩。两人都望着她笑,神情有点怪。柳依依似乎察觉到了点什么,又不敢相信。再看那男孩,看不出什么,看苗小慧,脚下踩着两只不同颜色的布拖鞋,一男一女。她把提包放到自己床上去,眼睛却瞟着苗小慧的床上,也看不出什么,被子叠得好好的,毯子也不乱。男孩对她说:“跟我们去吃饭啊。”苗小慧说:“你以为依依是随便请得动的?要请你下次正经出几滴血请她一次。”说着搂了搂柳依依的肩,跟那男孩出去了。走到门口,转过身来,把右手食指放在唇边,对柳依依轻轻嘘了一声。柳依依赶紧点了点头。   柳依依心中本来还疑疑惑惑的,苗小慧这么一嘘,倒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他们?她没想到苗小慧竟敢把事情做到那一步,胆子又这么大,在宿舍里!她还在为苗小慧担忧,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不知她现在处于怎样的状态。想到“状态”两个字,柳依依心中闪现一幅模糊的画面,全身颤抖了一下。这种颤抖让柳依依有了一种省悟,自己到底是在担忧她呢,还是在嫉妒她?她不敢正视这个问题,真的自己有那么下流吗?这么问了几次,她似乎给了自己一种默许,放纵自己去回忆那男孩的模样,的确,也算得上是一个阳光男孩。柳依依心中幻出很多阳光男孩不确定的身影,一只手羞羞怯怯地在身上摸索着,犹疑地,还是伸到了内衣里,轻轻摸索,在那些特别的地方不经意地多停留了一下。她感到心里很潮湿,这潮湿洋溢着自恋的意味,突然,在黑暗中,她偷偷地轻笑了几声。十一点多,苗小慧还没回来,柳依依终于下了决心不再等了。她下了床,去水房解手。走到了门边,她感觉到了,那种潮湿是有根有据的。她一只脚跨到了门外,在那里停了一会儿,有点羞愧地吐了吐舌头。   这一夜柳依依没有睡好,失眠了。她想着上午爸爸妈妈对她说的那些话,下午知道了苗小慧的事,晚上自己又这么心神不定,这中间难道有什么神秘的联系吗?小闹钟在滴滴答答地响,这轻响中她感到了时间的节奏,人生的又一层帷幕在这节奏之中悄然开启。   大学里的女孩一年不同一年。   柳依依知道,说一年不同一年,那还没把那种节奏感说出来,其实女孩是一学期不同一学期的。这种一日千里的进步,是在感情上,上个学期还很遥远的事情,到了这个学期,就跑到跟前来了,跟现代化的快速反应部队似的。就说同寝室这几个女孩吧,上学期说起感情的事,还是羞答答说梦似的,这学期一开学,就有点显山露水迫不及待了。闻雅说有个男孩追求自己,绿头苍蝇嗡嗡嗡嗡的,讨厌。可没几天,晚上自习也不去,跟那“苍蝇”看电影去了。闻雅的骄傲表演完了,苗小慧也把自己的男朋友宣布了出来,还特别强调有好几年了。看着两人有点争冠军的意思,柳依依坐在上铺看戏似的眯眯笑,头一点一点的。又有伊帆加入进来,交代自己跟男朋友已经明确了,就在这个寒假。她说:“我就是心太软了,经不起追,我主要是看他实在是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咱们就发扬人道主义吧,不然出了事怎么办?”她把那个“太”字拉得长长的,一次比一次长,眼睛望着大家,看大家是不是体会到了那种可怜的程度。   宿舍里装上电话了。   电话将每个人的情感都展示在别人的面前,没了隐私。开始几天,苗小慧她们几个对着话筒还半吞半吐的,眼睛瞟着别人,希望她们离开一会儿似的。可老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没多久就干脆放开了。柳依依每天看着她们几个对着话筒表演,手舞足蹈。刚才还有说有笑呢,一会儿又有哭有泪了。有时她不明白,话说得好好的,也没听出有啥冲突,怎么就声泪俱下了呢?   苗小慧的电话有时多得让人讨厌,又让人嫉妒。有天,清早电话就来了,十一点多捏着话筒还在说,见柳依依进来,就点点头,又冲着话筒说:“今天懒得跟你说了,我说的话你要记得!哪句话?你的记性让狗叼走啦?只准你宠我一个人!”十分的骄傲,十分的狂妄,十分的自豪。她放下话筒,柳依依说:“这还是早上那个电话?”苗小慧得意地点头:“是啊,是啊。”柳依依说:“都说了些什么,我怎么听着都是废话?”苗小慧说:“不讲废话又讲什么?两个人能把废话讲得津津有味恋恋不舍,那才能走到一起呢。”   星期五中午,伊帆端了饭回宿舍说:“木兰路上有人拿粉笔在地上写了广告,雅芳公司招周末的销售小姐,我们去报名吧,三十块钱一天呢。”说着把电话号码报了出来。闻雅说:“去玩一下。”就插了卡打电话。   星期六一大早,伊帆就哇哇地叫大家起来。坐公交车到了华盛商场,还没开门。雅芳公司已经有两个女职员在门口等她们,发给她们几张宣传资料,统一宣传的口径。开门后,女职员指挥她们在大门口边架好几张桌子,铺上台布,把产品放好,又每人胸前挂上红色的宽边绶带。中午的时候,她们在吃盒饭,总经理开小车来了,四十来岁,气宇轩昂的。那两个女职员对总经理毕恭毕敬,她们几个也跟着恭敬起来。他看了一番就走了,走的时候说:“六点半钟来接你们去吃饭啊。”总经理去了,女职员说:“今天还是托你们的福呢,薛经理从来没请我们吃过饭,请促销员也是第一次呢。”听了这话柳依依心里噔的一下:刚才薛经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三次,难道是因为这个才请大家的?这么想着她又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那目光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那是男人的目光啊,柳依依再迟钝,男人的目光还是看得懂的。   晚饭在福天酒楼,那豪华的气派,她们几个都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进了包厢,闻雅说:“薛经理你今天亏本了,我们又没做出什么成绩。”薛经理说:“你就那么小看雅芳?我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儒商,钱肯定是要赚的,仁义情义更要讲,不在小地方抠抠抠的,那抠不出几粒芝麻来。你们是学财经的,应该懂得。”几个人都被他的大气震倒了。有个女职员说:“全省化妆品市场,雅芳做下来了百分之二十几。”薛经理说:“百分之二十几是个什么概念?你们学财经的应该有想像力的。”柳依依听了这话,更觉得这餐饭请得怪,一个大人物,怎会请几个临时的促销员呢,还是在这么豪华的地方。饭吃到一半,薛经理说:“你们慢慢吃,我有事先走了。”把名片递给大家。递给身边的柳依依时,右手沉到桌面以下,翘起拇指和小指,轻微而明显地往上一提。柳依依心中一跳,她接到了一个明确的信号,他要自己打电话给他。接到之后又有点疑惑,怕是自己刚才看花了眼。薛经理离开的时候,柳依依忍不住还是询问地望了他一眼,他眼皮眨了眨,下巴也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确认之后,柳依依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也点了点头。点头表达的是明白呢,还是应允?她自己也不清楚。   柳依依把这件事放在心中闷了好几天,好多次她都下了决心不打电话,决心很坚定似的。可越是坚定就越是容易动摇,总有一种神秘的诱惑促使她去试一试,她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抗拒那种诱惑。   星期五到了,苗小慧本来说好晚上一起去玩,晚饭前接了一个电话,就跑掉了。夜色苍茫中柳依依突然感到极其孤独,这是一种明确的物质化的感受,心在强烈的挤压中要向四周崩裂似的。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她感激地望了话筒一眼,接了电话,竟是薛经理打来的,他不由分说地要到宿舍门口来接她,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柳依依化了妆,对着镜子觉得自己别有用心,就想擦了,素面朝天地去,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可她实在舍不得化妆后那张更加娇好的脸,就妥协了。到了那里薛经理正探头往外看,见了她把车门推开,她一闪就进去了。   以前柳依依也知道经常有车到学校来接女生,非常地看不起,今天自己坐到了车上,也并没觉得就那么可悲可鄙,自然而然似的。车开到市中心,到了岚园俱乐部。柳依依听苗小慧说过这个地方,这是省城顶尖级富人休闲的地方,会员制的,一个会员证都是十万八万,一般人有钱也进不来。俱乐部金碧辉煌,柳依依有一种晕眩的感觉,似乎是受不了这么强烈的刺激。给他们引路的是一个穿紫红旗袍的小姐,气质很高雅的样子。柳依依感到了一种压力,自己穿得太平常了,跟周围太不谐调,连引路的小姐都把自己比下去了。越往里面走灯光越黯淡,拐了不知几个弯,来到一间包房。房内没有灯,一张桌子横摆着,桌上一个盒子,上面浮着一块蜡烛,发出幽微的光来。薛经理问她是什么地方的人,几年级了,学习累不累,还有好多问题,柳依依都一一回答了。柳依依也想问他几个问题,至少问问他结婚没有,自己很想知道,却不敢问,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怪,哪有四十岁的人还没结婚的呢?她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说:“你这么花钱,你家里不会批评你呀?”薛经理不回答,叹了口气说:“现在大学生好幸福啊,愿谈恋爱就谈恋爱,愿怎么谈就怎么谈,我当年读大学,不准谈。这才十几年,开放了,我们没赶上,追不回来了。”   薛经理半天叹口气说:“如果有人一天到晚批评你,怨你,你幸福得起来吗?”柳依依明白了,又觉得自己应该装糊涂,可还是忍不住说:“有谁敢总是批评你呢?”薛经理说:“你说还有谁敢批评我呢?省长他敢批评我吗?”柳依依不敢问下去,就不做声,薛经理沉默一会儿,又叹口气。柳依依说:“我听你叹几次气了,到了你们这个分上还有什么要叹气的呀!”薛经理很认真地说:“我说我不幸福,你相信不?心里空空的,穷得只剩下钱了。可能你不理解。”柳依依说:“不理解。”薛经理说:“等会儿我就要回家了,房子大大的,不想进去,进去就要受抱怨,怨,怨,怨!谁愿一天到晚被怨来怨去,真的一点情绪都没有了。要不是想着儿子,我就破釜沉舟算了。”柳依依在心中笑了一下,她记起了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已婚男人征服女孩的第一步,就是“痛说家史”,看来男人都是沿着这条路线走的。她明白这是一个危险的步骤,可又实在抵抗不了好奇心的诱惑,就说:“没那么严重吧。”她觉得自己这句话很得体,既没表明什么,却又表明了一切。很快她又意识到这句话打开了一道屏障,对方会放马冲过来的,他是何等精明之人啊。果然薛经理抓住了这个话头说:“没那么严重?其实已经不是受不受得了那几句怨的问题了,是心里空了。”薛经理说了一连串的故事。开始柳依依并不怎么在意,觉得是表演性的,为了某个目标,男人在“痛说家史”的时候都这样。但当薛经理讲到半途,柳依依认真了,心里融化了似的,同情起他来。一个女孩,她对男人说的故事认可不认可,主要不在于她对这些故事的真实性有多么认可,而在于她对讲故事的人有多么认可。薛经理讲着讲着突然打住了,叹气说:“别把你的心情都弄坏了,讲点高兴的事吧。”   薛经理说:“我的隐私都告诉你了,我怎么会说起这些?我从不对任何人说的,今天不知怎么就对你说了。”柳依依说:“那为什么?”薛经理说:“为什么?天知道。有眼缘吧,不然那天好几个女孩,我怎么就打电话给你呢?那些夸张浮华的女孩,没感觉。你跟她们的气质不同,朴素之中渗透出来的美,才是本质的美。”柳依依说:“我真的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你看我的衣服,都是特别一般的。”薛经理说:“女人的韵味是男人品出来的,那些小小男生还不会品,可惜了你。”柳依依心想,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昏头昏脑的,嘴里说:“知道你这些话是骗我说的,可是我听着还是很舒服。”   从岚园回来,柳依依知道了还有另外一个世界,自己想像力之外的世界,充满诱惑,充满魅力。那几天柳依依总是心神不宁,她在心里证明着,自己与薛经理的来往并没有私情的意味,就算是交个朋友吧,碰到什么事,也有人商量,有人帮助。可她又相当明确地感觉到了,只要跟着薛经理走,另外一个世界从今往后对自己来说就不再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到周末,薛经理把柳依依接走了,他又要到岚园去,柳依依不肯,她不想在这种暧昧的状态下欠他太多。薛经理说:“那我们去跳舞。”就到了麓城宾馆的舞厅。这是这个城市唯一的一家五星级宾馆,进去了柳依依说:“你怎么总往这些地方跑?”薛经理在大理石地板上跺一脚,再跺一脚说:“这些地方就是为我们这些人准备的,我们不来,那还有谁能来呢?”跳了几曲,薛经理照例牵着柳依依的手回到座位上。每跳完一曲都是这样,在舞池的那一级台阶上还很细心地提醒她不要摔着了。喝着茶薛经理说:“有些事想跟你说说。”柳依依说:“你说。”薛经理说:“你这么聪明的女孩,你当然知道我想说什么。”柳依依心跳起来,觉得事情有了图穷匕见的意味。她说:“我傻,我不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薛经理拍拍她的手背说:“依依你逼我直说,那我就说了——做我的情人,愿不愿意?”柳依依觉得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该同意呢,还是拒绝?还有,同意又怎么同意,拒绝又怎么拒绝?突然她特别想反抗他的意志,再不反抗,就没有机会了。她正想找到恰当的反抗方式时,却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情人是什么意思?”薛经理笑出声来说:“情人是什么意思,一个大学生还要我来解释?”柳依依说:“我们班上同学谈恋爱,就谈谈恋爱,那也是情人呢。”薛经理说:“你看我一个成熟的男人,还会去玩那些小孩子的游戏吗?”话说到这个分上,柳依依不知怎么回答了,再装傻就太矫情了,只好实话实说:“我一下子想不好。”薛经理说:“没谈过恋爱的女孩,按说我该慢慢来的,可我太忙了,我的耐心也不那么好。摊开说吧,你做我的情人了,我对你就有责任了。我们先花一个月时间培养感情,水到渠成吧。你同意了,我对你全面负责,从现在起每个月给你两千块钱,将来工作也由我安排。你觉得呢?”柳依依说:“我一下子还没转过弯来。”薛经理很理解地说:“你想一想,你今年二十岁啊,如果二十七八结婚,还不算晚吧,中间还有七八年,你就那么纯洁地度过,不可能吧,七八年呢!那对自己太残忍了吧,太对不起自己的青春了吧。人活着就要对得起自己,谁愿意穷,谁不想好好生活?如果那是错,那也错得对!青春反正是要有地方寄托的,错误反正是要犯的,你想想,寄托在哪里更好些?其实你能够选择的就是寄托在哪里对自己更合算。哪里女孩的青春是有价的,在哪里才能使这种价值最充分地体现出来呢?但青春不是人民币,不能存银行保值,也没利息。你想过没有?你现在要考虑的就是怎样把这价值最大限度地体现出来。你们学会计的应该算一算这笔账,这可是一笔大账啊!让自己寂寞着,闲着,从经济学的角度说,那不是把优质资源浪费了吗?柳依依不做声,她明白了他的话,明白之后却更加糊涂了。自己认为理所当然不言而喻的那些想法,在他看来都是不能成立的,更不是真理。她不知怎么反驳,更没有力量反驳。她慌乱中抚着额头说:“我真的糊涂了。”薛经理宽容地笑了说:“慢慢就想明白了,不着急。当然还有一个更根本的问题,”他说着竖起右手食指,显出做报告的姿态,“你能不能接受我这个人?我想找一个作风正派的情人,我对她有感觉她对我也有感觉的人。在那么多人中我一眼就把你挑出来,这是我的感觉。”柳依依找不到理由来反抗他的意志,他讲得都对,都是事实,他的自信是成功男人的自信,他有权利这么自信。柳依依不想就这么顺从了他的意志,她想反抗。至于反抗的理由,到底是不愿这么轻易地就被征服,还是事情来得太突然、太直接、太震撼,她自己也不清楚。柳依依忽然想也没想就说了一句话:“我妈妈知道了会骂我的。”薛经理拍手笑起来,拍了三下,说:“有力量!凭这句就把我征服了。乖乖女!你打算怎么跟她老人家汇报?”   舞会散了,薛经理说:“你今晚一定要回去吗,不想见识见识五星级宾馆的套间是个什么味道吗?”这话说得柳依依心跳,她想,一定要转个弯了,不能就这么一直顺着他的意志。柳依依说:“你不是要我跟妈妈汇报吗?”薛经理朗声笑了说:“等你,等你。”又笑了说:“那我们签一份合同三年,三年后分不开再续签,我违反了我受罚。我每天都在签合同,也不在乎多了这一份,你相信我是讲诚信的人。”   对薛经理的建议,柳依依憋在心里想了一个星期,结论是不能接受。拒绝无需那么多理由,唯一的理由,是自己对他并没有发自内心的热情。她没有别的信仰,爱情是她唯一的信仰。没有了这点信仰,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那太可怕,太可怕了。以信仰的名义,这就是理由了。哪怕在这个市场时代,这笔账也应该这样来算。柳依依终于给了自己一个说法。   事件就这么过去了,柳依依心里平静下来。这种平静使她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可薛经理有些话还是沉入了她的心底,女人的美好是要男人来品味的,青春有价,却是无法存入银行的,这都是真的。她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了自己内心的激情,她不想再对自己遮遮掩掩。   连续几个周末,苗小慧都说到老乡那里去玩,回来得特别晚,回来后却什么也不说。柳依依本能地感到苗小慧又有了新的情况。   一天在图书馆七楼,苗小慧和柳依依靠着玻璃窗说话。苗小慧说:“上帝对女人太残忍了,我们还这样年轻就感到了时间的压力,太不公平了。要对得起自己,实现青春的价值,总不能到那些男生那里去实现吧,发展中的国家,一穷二白。青春这么美好,可又不能存到银行里去保值。青春是有价的,我不想把优质资源浪费了。我们学会计的应该算算这笔账,这可是一笔大账啊!”柳依依心里一跳,这不是上个月薛经理对自己说过的吗?她有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想知道这是偶然的巧合呢,还是他们之间有了特殊的联系?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柳依依去图书馆,问苗小慧去不去,苗小慧说不去。柳依依拐到一家小店买发卡,出来看见前面几十米似乎是苗小慧。她想跑过去吓她一跳,跑近了看见后面一辆车跟上来,在苗小慧前面停了。苗小慧还悠闲地走着,突然车的前门打开,苗小慧一扭身子就闪了进去。柳依依还没反应过来,车又启动了。她这才注意到这   正是薛经理的那辆车,心里一沉。   六月初的四级英语考试还有十来天,柳依依平时一般都是跟苗小慧一起去图书馆的,现在紧张起来,怕相互干扰,这天就独自去了。刚坐下就来了一个男孩,指了她旁边的座位说:“没人吧?”不等她回答就坐下来,侧过脸朝她笑一笑。柳依依看他的笑意,跟自己有点熟似的,也跟着笑了笑。笑过以后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眼睛盯着书,心中想要回忆起来,就侧脸瞟了一眼。那男孩马上侧过脸来,又笑一笑,头也难以察觉似的点了点。看他的神态越发像个熟人,至少是有过一面之交的。这么想着她又慢慢偏了头看了几次,尽量掩饰着动作的幅度,像一个小偷窥视他人的财物。这男孩很高,这是一个明显的标志,但自己却没有印象。舞厅吗?同乡那里吗?柳依依在心中反复搜索,都否定了。这样心神不定地看了一晚上书,没看进去什么。   第二天进了阅览室,柳依依扫了一眼,发现昨天那男生面向大门坐着,正抬头望她。她往前走,到处都是空位子。那男生把自己旁边位子上的书包挪开,轻轻努了努嘴,似乎在示意她坐在那儿。柳依依觉得到处都是空位子,没有什么理由要坐到那里去,迟疑着把书包放到了另一个位子上,书包带仍在手上抓着。那男生露出失望的表情,嘴唇的动作更明显了。柳依依站在那里想:“一个男生,又不认识的,这么示意一下我就过去了,那太没身份了。”这么想着,手却提起了书包,走到那男生身边坐下了。坐下来又有点后悔,太没身份了,简直是掉价,就跟自己赌气似的扭了头去看书,不理他的微笑。   眼盯着书似看非看好一会儿,柳依依觉得浑身都别扭,将这种不自然的状态坚持了这么久,很吃力的,就往后靠了靠身子。旁边的男生见她有了动静,稍稍凑过来悄声问:“读大二吧?”柳依依觉得刚才难受了这么久,都是他的错,没有理由不怨他,于是说:“可不可以不回答?”侧了头去看他,他正很诚恳的甚至带点谦卑地望着自己,又说:“你怎么知道?”他手指在她的书上轻轻拍了两下说:“也是过来人呢。我三年前考过的,现在读研究生了。”柳依依说:“那你很聪明呀!”像表扬一个孩子似的。交谈中柳依依知道了他叫夏伟凯,是隔壁麓江大学的研究生,学工业自动化的。说了一阵柳依依猛醒似的觉得自己话太多,太投入,说:“我要考了,别吵我啊。”就扭头去看书,看了一阵身子又稍稍倾过去说:“你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下自习的预备铃响了,夏伟凯一只手按着一张小纸条推过来,上面写着:“我可以知道你宿舍的电话号码吗?”柳依依在上面写了“有这个必要吗”几个字,一犹豫,还是把号码写上去了。   接下来几天,柳依依觉得应该有点什么事情会发生,等了三天,什么事也没有。第四天是周末,柳依依心里有些后悔了,不该这几天都没去图书馆。她心中越来越沮丧,自己太相信那个电话号码了。她设想着那张小纸条的命运,是他给丢了呢,还是他根本没在意?   晚饭之前苗小慧就消失了,柳依依就去了图书馆。到了阅览室门口,她镇定了一下,慢慢走进去,几十个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不在。柳依依心里非常失望,马上转了出来,在走廊上转了个弯,在黑暗中停了下来。这时她觉得自己清醒过来了,如梦初醒似的,跺着脚恨自己:“羞耻,羞耻,羞耻!”   回到宿舍,电话铃响了,是夏伟凯打来的,柳依依说:“怎么才打电话来呢?”夏伟凯在那边啊呀啊呀好几声才说:“啊呀,那张记了号码的纸找不到了,我到处找,还跑回到你们图书馆去找,我以为找不到了,都绝望了。刚才不留神又在本子里发现了,对不起啊。”柳依依憋了一肚子气,本打算狠狠地抱怨几句,听了这番话,怨气一下就消掉了,嘴里仍说:“你可能是要记的人太多了。”夏伟凯又急急地解释一番,有点语无伦次,那样子倒像被柳依依说中了似的。解释了半天,夏伟凯提出要见她,柳依依说:“我约好了到老乡那里去,下次再说吧。”她觉得自己说得很得体,既守住了身份,又留下了空间。夏伟凯还反复地劝她,他越劝她,她就越放心,也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放下电话,她发现自己憋了几天的怨气一点都没有了,甚至觉得对不起他。他那么诚恳地要来接自己,自己却让他失望。   柳依依把事情想得非常复杂,非常神秘,在夏伟凯这里却非常简单。半个月前,他到财经大学来找一个熟人,在木兰路偶然看到了柳依依。夏伟凯漫不经心地走着,忽然觉得前面这女生书包上缀着的小酷狗很有意思,随着主人的步态一弹一弹地颤动。还有女孩会在周末背着书包去自习,这让他感到好奇。好奇之后觉得她有点可怜,肯定就是那种在情场竞争中被淘汰的,而唯一可能的理由,就是缺乏魅力。这样想着他放慢了脚步,以最佳的距离去观察她,惊奇地发现她的身材相当的好,属于惹人想入非非一类。那剩下可能的解释就是长相惨不忍睹了。怀着被自己激发出来的好奇心,夏伟凯加快了脚步,从柳依依身边走过,侧着头瞟了一眼,走过了又回头瞟了一眼。瞟了这两眼他心里动了一下,迅速调整了自己原来的结论,这女生是属于眼界特高那一类的,正因为这眼界,把自己和其他男孩隔开来了。   那天晚上他一直远远地守着柳依依,以后几天他摸清了柳依依的行踪,在图书馆找到了接触的机会,又得到了电话号码。回到宿舍他就把事情向同学们公开了,讨教下一步行动的策略。一个叫老鱼的同学给了他一个建议,要他缓几天再打电话,让最初的触动在对方心里充分发酵,发酵后自然就会变成一种饥渴。   “下次”该是什么时候,夏伟凯晚上想了很久,决定“下次”就在今天。下午正好有一场跟财经大学研究生会的篮球赛,自己要上场的,就叫她过来看。柳依依接了电话说:“我下周一就考四级呢。”不肯去。夏伟凯又劝了好久,几乎是恳求了。柳依依就说:“下午心情好,就稍微来一下。”   下午柳依依早早就去了。夏伟凯正在热身。东张西望,看见了她,就跑过来说:“谢谢你来看我。”柳依依看他穿着运动装,比平时更潇洒,更有了认可的感觉,嘴里说:“以为我来看麓江大学的吧?我是来给财大加油的呢。”   球赛完了夏伟凯请柳依依吃晚饭,柳依依想着明天就考四级了,心里着急,又一想有好多问题正想问他呢,就决定留下了。   两人吃着说着,先说到自己,又说到同学。说到同学都是无拘无束的,说到自己却有点小心翼翼,像进入了雷区的战士。夏伟凯几次想把两人打通了来说,往深里说,柳依依都机巧地绕开了,只限于图书馆和球场上的情节。她笑了一下说:“太奇怪了。”夏伟凯说:“这奇怪吗?没缘分天天在一起没一点感觉不奇怪,有缘分望一眼就有了感觉也不奇怪,都是命中注定的。”柳依依觉得“缘分”这两个字的确很能说明自己的心态,进大学以来婉拒了多少男生的热情,也因此忍受了多少寂寞,怎么见了他就心动了呢?   饭菜都吃完了,连碗都被收走了,邻桌的人都换了两三批,他们俩还在说话。柳依依几次说到要走,明天就要考四级了,可还是坐着没动,心里舍不得眼前这点时光。天黑了她突然站起来说:“真的要走了。”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像给今天的会面画了一个句号。这一天她想说的话都没有说,不想说的话却说了很多。她拒绝着,没有让一种默契得到确认,这种拒绝其实是一个女孩竭尽全力的求索。   考完英语四级柳依依松了一口气,按计划跟苗小慧到卡拉OK唱歌去。唱着歌,柳依依觉得没一点意思,歌曲乏味,在场的同学乏味。她把眼前这几个男同学逐个打量,放在心中揣摩,觉得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任何一个方面可以跟夏伟凯相比。柳依依终于觉得无法再呆下去,就出去了。快到宿舍大门口时,看见一个高个的人在东张西望,那不是夏伟凯吗?柳依依走过去说:“你来干什么?”夏伟凯这才看见柳依依,说:“你回来了!”跨上一步要把她抱着举起来似的,双手伸过来凌空一举,“打电话说你不在,唱歌去了,我就赶过来在这里死等,你总有一天要回来的吧。”夏伟凯推着单车,柳依依跟着他走。夏伟凯说:“你们校园晚上很热闹。”柳依依没做声,心里很踏实似的,焦虑也明显缓解了。她很感激夏伟凯来找自己,又等了这么久。她想着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也最需要自己,竟然还跑到门口来傻等,而自己竟然中途出来,又回了宿舍,好像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做了安排似的。这是凑巧吗?缘分啊缘分!有了缘分才有这默契,除了缘分就再不可能有其他解释了。   夏伟凯骑了车沿着江边跑,柳依依说:“到哪里去?”夏伟凯说:“那边,这边人多。”柳依依说:“人多怕什么,又不做贼。”夏伟凯说:“人多太热闹。”到了一片树林边,他把车停了,很自然地牵了她往里面走,一边说:“小心摔着。”柳依依觉得很温暖,自己也有人关爱了。她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说:“我不会摔的。”用力想把手抽回来,他却把她的手攥得更紧。柳依依觉得他现在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利,可他既然行使了,她也就接受了。   黑暗中柳依依看不清夏伟凯的脸,但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似乎是汗气,却有着一种迷醉。两人说着话,不知怎么一来,话题就转向了缘分,说了半天都是在说同学的故事,与他们自身无关似的。终于夏伟凯说:“你不觉得我跟你就很有缘分吗?”一只胳膊搭在她肩上。柳依依肩动了几下,想把那只胳膊甩下来,但没甩下来,就不动了。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柳依依想着事情来得太突然,虽然是愿意的,还是太快了,太突然了,爱情的崇高被贬低了。夏伟凯把头一偏,脸贴紧了柳依依的脸。柳依依想躲避,头却被那支突然变得坚强的胳膊固定了。她把牙关咬紧,发出含混的呜呜之声,身子也往后靠去。他身子前倾,几乎压在她身上,舌尖用力地拱着,想把她的牙关拱开。她终于张开了嘴,想用舌头把他的舌顶回去,反被他用力一吸,吸了过去。柳依依突然失去了反抗的愿望,含糊地说着“太早了,太早了”,就由他去了。   柳依依想,第一关就这样被突破,太快太轻易了,与自己的想像完全不同。本来想着应该有万水千山的距离,又有惊天动地的意味,都没有,神圣和神秘没有得到隆重的证实。第一步就这样迈了出去,那就算了,难道还能退回来吗?以后还有很多关口呢,就不能如此轻率了,还是慢慢来,慢慢来的好。   可是到了月光下面,这些筹划一点用都没有,半点用都没有。问题是她爱他,他有令女孩心动的一切,她不能不爱,也没有理由不爱。可这爱总得用身体的亲密来证实,不证实不行。柳依依每天都想见到夏伟凯,如饥似渴,不见不行。柳依依早就知道谈恋爱不光是用嘴来谈的,因此也就特别慎重,放弃了很多机会。她不愿像有些女孩一样,若无其事地从不同的男人怀中滚过,那太下作了,也太辱没了爱。柳依依也明白,这些过程一步步都要走下来的,可她不想走这么快。她跟夏伟凯明说了,他也答应了。可答应是一回事,临场发挥又是一回事,柳依依的设想总是落了空。   月光是理由、树影藤风是理由,蝉鸣鸟叫更是理由。每一次设想落空,柳依依就为自己找了这些理由。那天晚上形势有点紧张,柳依依按照原来的预想,再也不能发展下去了,就把自己夹紧了,双手也护在小腹上,口里求饶说:“别啦,别啦。”夏伟凯不做声,一边吻她,一只大手特别地顽强、执着,一点一点地往下,爬行着,蠕动着,见缝插针。僵持了一会儿,两人都不退却。夏伟凯嘴得了空说:“我们看月亮啊。”又说:“听鸟叫啊。”自己却不抬头,双手在活动,嘴也在活动,埋头苦干的样子。柳依依说:“下次吧,下次吧。”夏伟凯含糊地应着,另一只手又从后面偷袭。柳依依防不胜防,就放弃了。放弃之后觉得刚才的坚守没有什么特别的必要,他给予的也正是自己需要的。柳依依喘得不行,心里也是一片潮湿说:“为什么……在一起……要这样?”夏伟凯说:“为什么不?谁叫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事情完全不按柳依依想像的那样发展,这让她有点不安,也有点惭愧。她原来想,自己的爱情应该是像简·爱和罗切斯特那样的,缓慢的,优雅的,从容不迫的,绅士和淑女般的,在精神上渐渐靠近。可现在吧,自己的设想一点都没实现,完全被夏伟凯裹挟着走了。每次见了面,就要亲密亲密,突破突破,是急峻的,粗俗的,如饥似渴的,总之是身体在这里扮演着主角。柳依依想,不能再往前走了,再亲密亲密突破突破就到底了。本来柳依依还有着一种骄傲,觉得别人的爱情都太俗气了,真的就那么急不可耐吗?欲望在这里充当主角吗?羞、俗、丑。可现在自己也不例外,这也让她明白了以前的骄傲清高没有依据,像一个公主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母并不是皇后,而只是一个下等的宫女。每次打完电话,她就偷偷地把自己认为精彩的那些话记在一个专门的笔记本上。夏伟凯说了“我想你想到半夜睡不着”“你是我心中唯一的女神”,她就记成“他想我想到半夜睡不着”“我是他心中唯一的女神”。记下之后又忍不住点评几句,诸如:“这是他心里真实的感受吗?我相信是的。”等等。有一次苗小慧进来了她没察觉,还在偷偷地笑着。苗小慧手伸上来拍她说:“让我们也分享一点吧。”她本能地把笔记本一藏。苗小慧说:“读《圣经》,《圣经》。”这时闻雅说:“前几天我男朋友写信来,说他想我想到半夜睡不着。”柳依依吃了一惊,怎么她的男朋友也会说这样的话?心里便有些失望,本来自己还以为这些话是独一无二的呢。苗小慧说:“你相信这是他心里的真实感受吗?”闻雅说:“我相信是的。他还说我是他心中唯一的女神呢。”柳依依又吃一惊,失望的情绪更浓了,夏伟凯这些话是从哪里抄来的吗?这时她们俩哈哈大笑起来,柳依依突然明白了,生气了说:“坏蛋坏蛋,两个坏蛋。”苗小慧拍拍她的身子说:“昨天你自己放在桌子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就看了两句,两句,”伸出两根手指,“闻雅可以证明,是吧,闻雅?”闻雅也伸出两根手指说:“我也只看了两句,苗小慧可以证明,是吧,苗小慧?”   柳依依找了机会对苗小慧说:“怎么现在谈恋爱跟以前有点不同啊。”苗小慧说:“以前主要是用心来谈,现在吧,哈哈。男人的底牌,都是那一张,早晚会开出来的。狼早晚要来的,快了,你听我说,快了。”   “有些事情可以边谈边做。”   那天刚考试完,柳依依正在夏伟凯宿舍里跟他说考试的事情,在说话的间隙中,他突然说了这句话。柳依依心里被撞了一下似的,心想苗小慧并非诸葛亮,怎么也料事如神,说快了真的就快了,狼这么快就来了。   放了暑假,江边的人就少多了,情侣们比平时也更大胆一些,勾肩搭背,旁若无人。大堤的斜坡上每隔那么一小段距离,就有一对坐着,躺着。夏伟凯买了一爪香蕉,一人一支剥开,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一只喂完又剥开第二只,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有几次,两人同时把香蕉往对方嘴中塞过去,互相望着,眼睛都特别地亮,眼神也特别地飘。天黑了,夏伟凯说:“游泳吗?”她说:“不会游,淹死了谁负责?”夏伟凯把沙滩裤脱了塞给柳依依,就下了水。柳依依说:“你真的去?”他已经游出了十多米,只剩下一个黑色的轮廓。柳依依说:“你小心啊!”没有回答。她贴着水面看去,看见了他的身影,又听见了很清晰的击水声。渐渐地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她突然感到一阵窒息的紧张,挣扎着叫了一声:“你还在水里吗?”他在夜中回答:“在这里呢!”柳依依听着不像他的声音,有一种悠远的感觉,是时间深处传来的。她的心抽搐了一下,强烈地意识到他是自己所需要的,不能没有他。不一会儿夏伟凯就从水面浮了出来,站在浅水中了。柳依依踩着浅水跑过去,夏伟凯也跑过来,两人在水中抱着了。他们踩在水中静静地相拥着,一声不响,力气都越来越大,要把对方压到自己身体中去似的。   柳依依说了一阵不着边际的话,夏伟凯说:“你不觉得月亮有很强的诱惑性吗?”柳依依省悟到他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说:“我们说点别的好不好?男人怎么总绕着一个问题转,真的用下半身思考呀?”夏伟凯摇摇头:“依依啊,没有你今天晚上真的过不去了。”夏伟凯把柳依依提起来,要她把裙子搂起分开双腿坐在自己身上。柳依依坐下去,觉得有点不好,说:“还是刚才那样。”夏伟凯紧紧抱着她说:“依依,你好,你好。”她感到他身上的某个地方顶着她在轻轻蠕动,起起伏伏的,越来越明显。她觉得他今天有些异样说:“不好,这样不好。”他说:“依依,你好,你好。你不让我那样,让我这样一下也不行吗?”她想挣开,他紧紧抱着她,带着哭声说:“依依,你好,你好。”身体不停起伏,喘息起来,越来越急促。她说:“别,别。”他说:“别,别,别动,求求,别动。”更紧地贴着她。她还没想清该怎么办,他就大喘几下,松开了她。她说:“怎么了?”他说:“好了。”她觉得听懂了,又没听懂,也不敢问。他说:“谢谢你啊,不然今天真的过不去了。”柳依依觉得身上有点异样,站起来一摸,大腿上濡湿了一块,黏黏的。她说:“流了什么东西,把人家身上都弄脏了。”他不回答,说:“依依,你好,你好。唉,怪只怪我身体太好了。”   柳依依第二天就回家去了。在家里呆了两天,柳依依就呆不住了,惶惶不可终日,想回省城去,想见到夏伟凯,如饥似渴。   爸爸妈妈知道了这件事,并没有柳依依期待中的兴奋,妈妈说:“交个朋友可以,看两年,别谈恋爱!二十岁才冒出来一个尖尖角,知道谈什么恋爱?”爸爸说:“依依,你还小呢,你真的觉得自己长大了吗?”声调中有着一种悲哀,很可怜似的。爸爸妈妈那段时间好几次似乎是不经意地说起这个那个熟人的事情,有多年前的事,也有最近的事,最后都不可避免地落到一个话题上,就是谁家的女儿在恋爱中吃了哑巴亏。第三次说到类似的故事时,柳依依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精心的安排,带有阴谋的意味。有一次当妈妈说到县医院一个女孩宫外孕大出血,差点丢命时,柳依依忍无可忍,把气恼都挂在脸上冲出了房间。   暑假过了一半,夏伟凯回了学校。柳依依找了种种借口,提出要提前返校,爸爸妈妈都不同意。最后爸爸说:“是小夏在麓城等你吧?”目光探究似的望着她。柳依依避开那目光,不做声。爸说:“你叫他过来,我和你妈看一看可不可以?”爸爸妈妈看了夏伟凯,满心满意地喜欢,真的就像柳依依说的那样,凭什么不喜欢嘛。正说着外面钥匙开着门响,是妈妈提着菜回来了。柳依依说:“妈呀,你这么来来回回地跑什么嘛,让我去买好了。”妈妈说:“今天菜多,送回来算了。”柳依依说:“妈呀,你不要操那么多心,你放心我好了,我保证比你买得还好。”妈妈说:“那明天交给你买。我依依这么大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别人不知道,我自己的女儿也不知道吗?我放心得很,放心得很!”匆匆走了。   离开学还有十几天,他们回到了学校。在夏伟凯的宿舍,他说:“今晚总得给我一个机会了吧?”柳依依说:“你还要什么机会?”他说:“要你的机会。”她说:“可以给的都给你了,剩下那一点点是不能给的。”他跳起来说:“那是一点点?天啊!”摊开双手,头朝上望去,“天啊!”她说:“不跟你说。”他把她抱起来放在膝上,亲她的耳根,也不说话。黑夜就是一种承诺,男人的气息在黑暗中更加清晰,也更加有征服的力度。不论他怎么亲吻抚摸,她都不退让。他说了一大堆的话,她都不为所动。他站在床边调收音机的时候,她在微光中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一个完整的男人,身上热流一涌。她马上闭了眼,把牙关一咬。他躺下来说:“你听过‘麓城夜话’没有?你这就打个热线电话过去,把我们现在的情况跟张健说说,问问他你该怎么办?”张健是热线主持人。一个女孩打进来了,说自己跟男朋友认识半年,男朋友一再要求,该怎么办?张健说:“有要求是自然法则,自然是没有过错的。年轻人尊重自然,就是尊重自己幸福的权利。在这里强调道德,那是不人道的,只要两人感情好,做什么都可以,又没妨碍他人。”她说:“男人怎么都这样?”他说:“男人就是这样的,男人这东西,就是这样的,上帝安排的,他有什么办法?唉,怪只怪我身体太好了。你可怜可怜我吧。”   柳依依觉得无路可逃了,她支起身子,黑暗中看不清他,说:“别,别……”他说:“别什么别!”又说:“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你对我的感情还有保留,不然那为什么?”柳依依用带哭的声音说:“没,没,没有。”   夜在房间里荡漾,渐渐地深了,也凉爽了。柳依依听见那边发出簌簌的轻响,是夏伟凯起来了。她马上躺了下去,睁着眼,等他过来。如果他一定要,那就一定是要的,自己也就不必再坚持了。夏伟凯下了床,没有过来,在门口摸索了一会儿,开门出去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拿着什么在身上擦,原来他刚才是摸了毛巾洗澡去了。柳依依心里闪了一下,难道他梦游吗?可在黑暗中看他的动作非常准确到位,一点响声没有。   第二天柳依依醒来,看见夏伟凯坐在床沿看自己。她说:“你这样看我干什么?”他说:“看你好看,将来结婚了,家里什么事也不要你做,一不做饭,二不做菜,三不做家务,只做一件事就可以了。”她推他说:“还在这圈里,这个人真的没救了。”又想起昨晚的事,说:“你半夜起来两次,是梦游吧?”他笑了说:“三次呢,去洗澡了。”她说:“一晚洗三次澡?”他说:“都怪你让我身上热烘烘的睡不着。只好用冷水降降温了。”她说:“是我不好。”又说:“后来就没那么热了吧?”他说:“后来我自己给自己降温了,不然怎么睡得着啊。”她说:“是洗澡降的温吧?那行吗?”他说:“男人有男人的办法,你别问,不然一个个都憋死了。”柳依依明白了,又有一点点不明白,最后还是明白了,说:“是我不好。”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柳依依整天都想着这几个字。她很冷静,很冷静,可越是冷静就越是觉得不得不发。夏伟凯整天都闷闷的,有点心不在焉,有几次说话都答非所问。柳依依并不怨他,相反,她在怨自己,怀着真诚的内疚怨自己。事情再往后拖吧,也拖不了多久,拖久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柳依依整天都在调整自己的心情,等待着夜晚的到来。吃了晚饭,回宿舍去拿换洗的衣服,洗澡时她细细地抚摸着自己,悠缓地,爱惜地,有点感伤,也有点怜悯。冷水流了下来,有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要渗到皮肤中去似的。在把龙头关上的那一瞬间,她感到了一种静,溅水的声音停止后的静。两年了,她从来没有在宿舍中听到过这样一种静。她闭了眼体会了一下,静中什么都没有,可又包蕴着一切。这静是近切的、遥远的,热情的、忧郁的,感性的、理智的,现实的、来世的。忽然,自己也没料到,她轻轻笑了一声,又笑了几声,心情顿时好了起来,豁然开朗。   回到宿舍妈妈打来电话,劈头一句就问:“依依你昨晚到哪里去了?”柳依依心里一跳,想着自己并没怎么样,便理直气壮说:“到同学那里去了。”妈妈说:“是男的还是女的?自己有床睡到别人床上干什么?你女孩不要乱睡床啊,睡错了地方没你的好果子吃。你不要骨头贱身子软,贱没什么好果子吃,我看几十年看得多了。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你爸还打电话给你。”   柳依依在灯下发呆,若有所失。过一会儿又觉得这样也好,就这么跟夏伟凯说,半夜还要接电话,不怨自己。她打电话把事情跟夏伟凯说了,夏伟凯说:“这不是问题,我到你那里去,反正也没别人。”没多久夏伟凯真上来了。柳依依说:“凯呀,你看我家里都这样了,你就晚一点吧。”他弯了腰拍了拍身上,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听听,肉做的呢,听听,这是铁的声音吗?我错就错在这身子骨是肉做的,肉做的呢。”   柳依依看他那神态,忍不住笑了说:“别肉肉肉的,好像那点肉有多么神圣。你还是   耐心点,等等吧,等等吧。”夏伟凯皱着眉叹气:“你不要以为你家是对的,那是不人道的。一个人在他需要的时候就应该让他得到,为什么不?”她说:“那是你们男人的想法吧。”他说:“为什么不?自然法则。如果我三十岁结婚,你要我等到三十岁你二十七岁,那人道吗?对你自己也太残酷了吧。”骗你吗?骗你干什么?谁有勇气骗一个女孩,特别是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   这时柳依依才发现快到十二点钟了,说:“你出得去吗?宿管员都睡了。”他说:“出不去也要出,呆在这里我更加难受。在一个饿死鬼面前放一盘白面大馒头,又不让吃,这不太残酷了吗?”柳依依想留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表达,他在她肩上拍了拍,就走了。   第二天早上,已过了吃饭的时间,柳依依还躺在床上。她在等夏伟凯的电话,觉得这么躺着接电话舒服一些。快九点钟的时候她开始不安起来,他还在睡吗?到了十点钟,这种不安已经变成了愤怒,存心要气我吗?她心里恨啊恨啊恨啊,恨了半天忽然明白了,越是恨就越是放不下来。明白了以后就更加恨,越是放不下来就越是恨。   下午的时间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数过去的,她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清醒?清醒给她带来了痛苦。痛苦像散兵游勇,慢慢凝聚起来,到晚上已经在胸口凝成了一个清晰的结,成为了一个集团军。柳依依没吃晚饭,就这么饿着,惩罚自己让夏伟凯心疼似的。天黑以后她下楼三次,实在是无处可去,又转了回来,熄了灯,坐在窗前,仰头看着天一点点黑下去,沉沉地黑下去。柳依依对着那黑黑的天嚅动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没什么可说。她摸索到床上躺下,怀着一种悲凉,一只手在身上缓缓地游动,另一只手也在缓缓游动,柔情地、爱怜地游动,似乎想唤醒一种回忆,品味一段历史。柳依依的视野中没有大千世界,万代千秋,这点历史就是最有意味的历史了,这点痛就是最深切的痛了。手指每滑动到一处,指尖在皮肤上的细细地摩挲,忽然又粗暴地捏揉,突然意识到,这其实是在不自觉地模仿,有点羞愧,又有点拙劣。意识到这一点,她的手停在小腹处,好一会儿,毫无理由地,又缓缓地向四周滑动。这么青春,这么美好,又这么寂寞,这么哀伤。她想哦哦呻吟几声,就哼了出来,声音怪怪的,被黑暗吸了去。她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会发出这样一种陌生的声音。   她把双手收了回来,有点舍不得似的,但还是很坚决地收了回来,攀到双肩上。她想着爱情是如此脆弱,说完就完了,不需要一个理由,一种说明,甚至一个借口,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句号。世界上的事,是这样难以把握,总是在自己的意料之外,看不懂,不懂。这么熟悉的人,天天面对面的,忽然就成了一个看不懂的陌生人。   清晨,柳依依被电话给惊醒了,看一看天还没有亮透。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家里又来查岗了,一听却是夏伟凯的声音:“我昨晚一晚都没睡着。”柳依依说:“你没睡着关我什么事!”就把电话挂了。这种倔犟让自己心痛,又有一种自残的快意。出气了,宣泄了,就好了,后果已来不及细想。   铃声又响起来,柳依依用毯子捂着头,可铃声却分外真切,一声一声震得心里发抖。铃声停了,柳依依爬起来探身看了看电话筒,有点遗憾似的。这时铃声再一次响起,她浑身一颤抖,差一点掉下床去,赶紧用手指塞住耳朵。就这样铃声反反复复响了十来次,最后,不响了,长久地沉寂了。她有点不习惯又有点不相信似的,支起身子看了话筒几次,最后,绝望地躺了下来。就这么完了,完了,完了。她在心中机械地念着这几个字,开始还有疼痛的感觉,渐渐地麻木了。就这么完了,完了,完了,这种默念最后成为了一种惯性,再也不表示任何意义。   就这样躺了几个小时,饥饿感上来了,越来越强烈。她爬起来,感到身体特别虚弱。下床的时候一脚没踩稳,一只手扶了一下桌子,没有扶住,一下摔到了水泥地上。她呜呜地哭起来,躺在那里不动,强烈地感到应该有人过来将她扶起。水泥的凉意渗到身体里面去,她清楚了,不会有人出现的,不会有,不会有意外的惊喜。她支撑着站起来,下楼去想买点东西吃。刚出大门,她似乎感到一个身影靠拢过来,还没看清,就被抱住了,是夏伟凯。她想推开他,可他的力气大。他说:“我在门口等了四个小时了,从十点钟等到现在,还没吃中饭呢,怕去吃饭正好错过了你。我想溜进去,那老太太认识我了。”柳依依觉得身上突然有了气力,快步地往前走。夏伟凯紧紧跟着,一边说:“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柳依依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跟着我干什么?”他说:“无论如何,依依,是我不好,无论如何是我不好,一个男人怎么跟女孩赌气呢。”他用手攀着她的肩说:“依依你看在我站了四个小时的分上……”她一下把他的手甩开,说:“你再跟着我,我打110了。”可不知怎么一来,自己也没料到,她笑了,“真的打110了。”他也笑了说:“我陪你找地方打去。”她停下了说:“谁跟你笑,好没脸!”他说:“谁好没脸,跟我笑?”他又一次攀着她的肩,她也顾不得马路边有人来来往往,把身子侧过来,头顶着他的胸,用力地撞了几下,呜呜地哭了。   开学不久就是国庆长周末,还差两个星期他们就开始讨论怎么度过更有意义。柳依依说到城郊爬山去,到海底世界去,夏伟凯都说没想像力,提出到庐山去玩。柳依依犹豫了一下,觉得要花太多的钱,可又实在无法抵挡这个诱惑。两人把钱算了算,就决定了。   国庆前一天他们到了武汉,找到一家便宜的小旅店,夏伟凯说:“我来安排,你别嚷嚷嚷的啊。”登记人问:“什么关系?”夏伟凯说:“夫妻关系。”柳依依心跳得厉害,生怕被揭穿了,又觉得“夫妻”是多么遥远的事,竟被他这么说出来了。那中年妇女望他们一眼,微笑着哼了一声,把钥匙拿给他们。   关上门夏伟凯把包一甩,就把柳依依抱起来说:“如饥似渴,如饥似渴。”抛到床上。柳依依说:“让我喝口水吧,我真的饥渴了。”就去插电烧水。出去吃了晚饭,柳依依说想去看看长江,夏伟凯说:“明天去吧。”朝旅馆那边望了一眼。柳依依说:“你急什么嘛!”夏伟凯说:“那我不急。”又说:“你跟我都这么久了,怎么还不理解男人?今晚你可怜可怜我吧。”柳依依说:“我一点都不想理解男人,狼人啊。”   搭车到江边,天还亮着。人多,多是情侣。柳依依说:“怎么全国的年轻人都开了会似的统一起来了?女孩统一穿牛仔裤,大家统一放肆亲热。”夏伟凯说:“其实还有些事情也统一了,不过我们是例外。我是说到现在为止是例外,明天我就不知道了。”柳依依说:“绝不相信。”又说:“别人说男人用下半身思考,”她右手在腰上比划了一下,往下一拖,“我真的觉得那不是造谣。”夏伟凯垂了头说:“谁叫我是个男人呢?他妈的,是个男人就没法不俗。”又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肚子饿的人也没法不俗。”   回去的路上气氛有点不对,回到小旅馆,不知怎么一来,又没事了。柳依依在看一个服装模特的电视节目,夏伟凯用遥控器把电视关了说:“你去洗洗。”柳依依又开了电视,说:“你先去,我还要看节目呢。”夏伟凯洗完赤着身子出来,柳依依看了心里一涌,嘴里说:“讲点文明吧。”夏伟凯也不说话,搂住她的腰往腋下一夹,放到床上。柳依依撑起身子嚷着:“我还没洗澡呢!”夏伟凯说:“别嚷。”又抓着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大,说:“嚷吧现在你嚷吧叫吧,叫吧,女人叫不是罪。”柳依依说:“真的人家还没洗澡呢。”夏伟凯说:“等不及了。”   第二天他们去看黄鹤楼,走在大街上柳依依说:“看看这个世界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夏伟凯说: “看看,天也没塌下来吧。”柳依依说:“你到底是用什么东西思考?”夏伟凯笑了说:“四月、五月、六月,都快七个月了。夏伟凯,好人啊,能把自己憋这么久,好人啊。”柳依依看他那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肉麻不麻?夏伟凯,好人啊,有这么认真吹捧自己的吗,快拿扫帚来,我鸡皮疙瘩掉一地了。”夏伟凯说:“说自己蠢也不行,说自己好也不行,我该怎么说?你有话直说,我叫你一声姐姐好吗?”柳依依说:“你明天还要叫我阿姨呢,后天还要叫我奶奶呢。”夏伟凯说:“说了我蠢,你又不信,这不又犯蠢了?”柳依依说:“女人不比男人,她奉献是一瞬间,寄托的是一辈子,我们一辈子就这样了,你别中途把楼梯给抽了,害我摔一跤。”   夏伟凯望着她笑,不做声。柳依依跺脚又扭了身子说:“昨天没来得及问你,今天要问清楚,给我吃个定心丸。”夏伟凯连连点头说:“当然,当然。你是第一次,我太幸福了,所以,这样,这样,那当然。”柳依依忽然想起要问一下,说:“你呢,你呢?”夏伟凯说:“我呢,我太幸福了。没有什么幸福比这幸福更幸福了。”柳依依说:“人家是第一次,你呢,你呢?”夏伟凯说:“当然,那当然。”柳依依说:“你太幸福了,我呢,我呢?我幸福吗,我?”夏伟凯说:“你当然幸福,你幸不幸福你要问我?”柳依依说:“又装蠢吧!你们男人不像我们,还有个东西证明着。上帝真的太不公平了。”   柳依依整天都有点心神不定。她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虽然当时有些晕晕乎乎了,过程总还是记得的。可是她把那时的感觉全都忘掉了,现在想回忆起来,却怎么也想不清楚。在黄鹤楼上,她迎着风,呆呆地望着江水,极力想把那记忆找回来,场景是想得起来的,感觉却找不回来了。她想找一个词描述一下当时的感觉,在心中试了很多次,都不可以。她有点遗憾,心里想,下次一定要冷静一点,体验清楚,否则简直对自己都无法交代。回去的路上夏伟凯说:“我想给你买点纪念品,纪念一下我们的首航。”两人到一家大商场转了半天,夏伟凯说:“给你买个手镯吧。”就挑了个嫩黄色的,一百多块。第二天他们顺江而下去九江,在船上柳依依忽然想起,应该把又一次的体验用一个什么词描述出来,不然又忘记了。可想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准确的表述,就放弃了。这是一个物质的记忆,明确、清晰、深刻,可就是找不到一种准确的表述。   四天后他们从庐山下来了。柳依依明显地感到,自己对他的依恋加深了。以前主要是心理上的依恋,现在不同了。她需要他,没有他不行。   下午他们搭车去看湖。湖边的小山上有一幢一幢小竹楼,夏伟凯问一个扫地的老太太:“这里住宿要结婚证吗?”老太太头也不抬说:“有结婚证就不到这里来了。”柳依依笑得打跌。夏伟凯说:“要不我们就住一晚?”柳依依说:“太贵了。”夏伟凯问老太太价格,也不贵,说:“我们忘记带结婚证了,下次来再登记,好吗?”老太太说:“郎崽妹崽,你有结婚证?我们这里还没来过带了证的客人。”   竹楼里就一张矮床,榻榻米似的。夏伟凯说:“很好,很好。”柳依依说:“没觉得有那么好。”夏伟凯说:“就像天天吃猪肉,天天睡一样的床有什么意思?”柳依依心里被刺了一下,勉强笑了说:“要是天天换就好了啊。”夏伟凯说:“那倒也——”突然意识到了,“我是说床,床,床。”柳依依说:“我怎么听去像说人,人,人?”夏伟凯说:“我真的是在说床,床。”用力拍了拍床,“说它呢。”   黄昏他俩挽了胳膊沿湖走了好远,柳依依说:“我一辈子没什么太多想法,平平安安,平平淡淡这么过着就可以了。”夏伟凯说:“我怎么会没变化?我将来要发大财的,我几个师兄都发财了。”柳依依说:“你怎么变都可以,没出息也可以,就是心不准变,心变了你发天大的财,跟我都没关系,等于零。”   默默走了一阵,夏伟凯说:“我说,我觉得你有封建思想。”柳依依说:“我没有。”夏伟凯说:“你把有些事情看得太严重了。”柳依依说:“就是有那么严重。”夏伟凯说:“那我就会觉得有很大的压力。我不想有那么大的压力。”柳依依心里一凉,说:“你什么意思?你想变心吧。”夏伟凯说:“没有,绝对没有。”   回到小竹楼,夏伟凯开了门,摸索了半天找到开关开了灯,把站在门口的柳依依抱了进去说:“问题是问题,事情是事情。问题可以悬在那里慢慢讨论,事情不能不做,对吧?总不能在这么浪漫的地方不留点回忆吧。”缠绵了一会儿,夏伟凯说:“来吧。”柳依依掐指算了一下说:“可能会有点危险了,过安全的日期了。”夏伟凯泄气说:“早点说呀。”柳依依说:“我帮你想别的办法吧。”马上又说:“算了,要不就冒点险吧,真的有那么科学吗?”半途中夏伟凯停了下来说:“需要我吗?”柳依依拍打他的胸叫着:“死人!”夏伟凯说:“你说。”柳依依说:“需要。”夏伟凯还不行动,说:“说,没有我不行。”柳依依顺从说:“没有你不行。”夏伟凯说:“好乖。”   没有你不行。柳依依当时说了这句话,也就那么说了。回到学校,她才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真正分量。没有他不行,真的不行。只要有那么两天没见到夏伟凯,心中就堵得慌,若有所失,一定要尽快见到,才能缓解那种积累起来的焦虑。她见了他就往他怀中撞去,头顶着他的胸说:“钻不进去,怎么钻不进去?”   苗小慧很快就感觉到了柳依依情绪的变化,说:“终于发展到没什么发展了吧?”柳依依抿着嘴笑一笑,算是承认了,也并没有原来设想的难堪。苗小慧叹了口气说:“这一天早晚要来的,还真能等到毕业?你看你,”她捏了捏柳依依的脸,“到底还是小肉肉做的吧,还充了那么久圣女呢。”   柳依依原来设想,一回到学校,两人之间的事情就没有机会了,谁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一个星期一次,有时是两次,夏伟凯把她带到学校周边的小伊人旅店去。第一次去小伊人,老板娘跟夏伟凯很熟似的,很随意地说:“来了?”夏伟凯嗯了一声。老板娘说:“还那间?”夏伟凯又嗯了一声。进了房柳依依看里面还带了卫生间,又有电视,比标准间也没差到哪里去。柳依依说:“老板娘怎么认识你?”夏伟凯说:“去年我妈来看我,就住这里,就是这间。”柳依依见他主动提到这间房,很坦然的样子,就没问下去,嘴里说:“只怕来看你的是别的什么人吧。”夏伟凯一把将她抱起来。柳依依身子软软,缩手缩脚配合着他,不再说话。   出事了,柳依依一下子从幸福的顶点掉到冰冷的深渊。这个月的事情没能按时来,这是没有过的。以前它来了柳依依总很烦恼,想着好事怎么都被男人占去了,现在却盼望它来,渴望它来。她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夏伟凯,他说:“不会吧,我枪法还没那么准呢。”两个掐指算了又算,似乎应该没事,似乎又会有点事,总之是擦边球。   真的有问题。柳依依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又试了第二次,还是有问题。三天后夏伟凯陪柳依依去了医院。从医院出来,夏伟凯扶着她慢慢走。柳依依只觉得冷,天冷,器械冷,医生的脸冷,自己全身都冷。初冬的阳光照在身上,柳依依感到有一种彻骨的冷,把身体缩成一团。地上的落叶被风吹着,转着圈儿,柳依依觉得那也是生命,可惜凋零了。医院门口人来人往,她看到那些身影都是轻飘飘的,像诸多鬼魂赶赴世界末日。   回到宿舍闻雅首先发现她脸色不对,说:“啊呀,依依你怎么了?”柳依依说:“重感冒。”又拼命咳了一阵,几天下来她一直装作咳嗽。过了几天,班长到教室对柳依依说:“江书记找你。”江书记是系里的党总支副书记,管学生工作的。柳依依心跳得很快,听到了胸前在怦怦地响。难道事情被他知道了吗?她做出一张笑脸应了,往学生办公室去。   江书记笑笑说:“近来还好吧?”柳依依感到那笑的后面有点别的意思,但看不透,就说:“还好。”江书记说:“学习还好吗?”柳依依顿时轻松了说:“还可以吧,我考试从没落过后的。”江书记又笑笑说:“身体呢,身体还好吧?”柳依依脸一下就红了,喉咙有什么堵着,干干地响了几声,半天从缝隙中挤出一丝声音说:“还好。”江书记不自然地笑笑说:“还好就好,还好就好。”他拖延着,似乎在找适当的措词,“还好就好。”柳依依几乎坐不稳,想着他如果把这件事提了出来,自己该怎么回答,承认吗,否认吗?都不行啊。江书记在桌上一堆文件里翻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柳依依看出这无意识的动作,是他在拖延,犹豫。翻了一会儿江书记把手缩回来,空洞地望了她一眼说:“上次听谁在说你找男朋友了?”柳依依不敢回答,点点头。江书记说:“前几年我比较保守,不赞成同学谈恋爱。我看得多了,校园里的爱情毕业后大都被现实碰碎了。现在我想法也变了,要理解同学。没有结果,有个过程也可以吧。”他停了一下,“你看,江老师也不那么古董吧?”柳依依嗯一声,拼命点头。江书记说:“可是,可是,”他喉咙里哼哼几声,“去年何凤仪的事你还记得吧?”柳依依说:“知道。”他说:“才女啊,怎么会这么想不通呢。你不可怜可怜自己,也要可怜可怜父母,可怜可怜老师吧。父母哭得昏死,我管学生工作的就好受吗?给学校写检查不要紧,我心里痛呢,一个活人呢,一条命呢,说没就没了。痛呢。”他停下来,抽着烟,看着柳依依,不做声。半天江书记说:“柳依依我看你是个好女孩,有句话我想来想去还是说了吧。你,”又停了一下,“你们,你们女孩,现在太自由了。自由好不好?好啊。可我从来不喜欢女孩哇哇哇地热爱自由,别以为自由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咬一口的大苹果,这是一种很难消化的食物,你没那么坚强的胃,你就消化不了。笑嘻嘻地热爱自由,热爱自由,太夸张,太浪漫,太矫情,也太天真了。你,你们,你们能承受多少,就走多远,千万不要走到自己承受不了的地方去。”   不要走到自己承受不了的地方去。柳依依把这话对夏伟凯说了,夏伟凯说:“这走都走了,难道又停下来?停下来又有什么意义?走都走了。”柳依依说:“我不管,我不想了,我怕。那冰冷的刀啊剪啊伸到你身体里倒海翻江,你就怕了。”夏伟凯说:“你说真的?你急我吧。”柳依依说:“我承受不了,我不到那里去。”夏伟凯说:“你想想,守身如玉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以后两人也见面,不管话题从哪里开始,很自然地,都会回到那个问题上来,是停下来呢,还是继续下去?那天晚上,两人在校园散步,三说两说又说到这里来了。柳依依说:“你就不能讲点别的吗?”于是两人又讲别的,没多久,又绕回来了。柳依依说:“我现在才知道,男人真的好执着啊,怪不得那么多女孩都屈服了。”夏伟凯说:“唉,我就是身体太好了。”   夏伟凯不屈不挠,掐着指头跟她算日子,讲科学道理。柳依依说:“你千万别跟我讲科学,你那个科学有多么科学,我是领教过的。”不管他怎么说,柳依依咬紧牙关只是不肯,好几次她都动摇了,但一想到那种冷,想到江书记的话,又坚定了。夏伟凯急了说:“你总要给我一条出路吧。这话该我对你说。”夏伟凯说:“这样下去,我觉得有危险,两个人在一起,总不能靠讲话来维持吧。感情要讲,的确要讲,但科学也不能不讲吧?”柳依依气得咬牙说:“又跟我讲科学,又跟我讲科学,你的科学就是要做要做要做,做了就科学,不做就不科学!”夏伟凯说:“你实在要这么讲,那也没错!有这么个现实摆在那里,你要他不现实,那你也太不现实了吧?再说,现实也不是我一个人有现实,你就没有现实吗?”柳依依推开他说:“我没有,我没有!你找别人现实去,别找我!”夏伟凯恼了说:“别推我,你想把我推到别人那里去吧!”柳依依更加用力推他:“你去,你去,去去去!”夏伟凯一跺脚说:“她硬要跟我赌气呢!”转身就走了。   柳依依没想到他真的会走开,站在那里呆住了,看着夏伟凯的宽肩在下自习的人群中闪了一下,消失了。她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麻木地站在那里,不急,不躁,什么都没有想,四顾茫然,根本无法理解周围的一切。风吹过去,吹过去,突然,一个冷战,她惊醒了。她移动了一下脚步,差点摔倒,腿好像不是自己的。这就是校园,这就是人群,这就是世界,都是陌生的。她缓步走到人群中,周围都是欢声笑语,她觉得这些声音非常奇怪,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梦语。她走过去,又走过来,身子轻轻的,像在梦中飘浮。在木兰路上走了不知道几个来回,突然想到宿舍要关门了,就回去了。   走进宿舍,闻雅说:“依依你到哪里去了?他打电话来好几次了。”柳依依做梦似的应了一声:“哦。”闻雅说:“他很着急的样子。”柳依依说:“哦。”伊帆说:“依依你怎么了,又……又……感冒了?”   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柳依依挣扎着爬起来上课去。她怕别人问自己是不是又感冒了,那种关切她再也无法承受。吃早饭的时候,她把事情对苗小慧说了,问她:“是世界错了,还是我把世界想错了?”苗小慧说:“世界永远是对的,哪怕它错,你也只能说它错得对,你都只能接受,我们总不能去学何凤仪吧。”   跟平时不一样,柳依依这天坐到了最后面,想逃避老师的关注。她神思恍惚,老师在台上讲了什么,她全然不知。第一节课上到一半,旁边有人推她一下,她一惊醒来,顺着那同学的眼光看过去,是夏伟凯在窗外对她做手势。她不理他,打起精神去看黑板。下课了她硬挺着不出去,伏在课桌上打瞌睡。有个男生在她身边说:“依依你男朋友来了。”她想着,再不出去,全世界都知道自己跟夏伟凯吵架了,就出去了。柳依依跟在夏伟凯后面走,两人都不做声。不觉间走到了小伊人旅馆。柳依依说:“走错了呢。”夏伟凯说:“你看我们昨天都没睡好,是不是找个地方睡一下,”说着把右手食指支起,“就睡一下。”柳依依说:“把人家骗来了。”又说:“那就说好了啊,睡一觉。”到了房间里夏伟凯来脱她的衣服,她说:“刚刚说的话,睡一下,还在嘴边冒热气啊。”夏伟凯伸一根指头说:“我是说睡一下呀,就一下,一下。”又说:“你可怜可怜我。”   在那个时刻,夏伟凯老是抬头看着床头的一面镜子。柳依依说:“老看镜子干什么?变态!看我啦。”夏伟凯说:“镜子里的你,你,不也是你吗?”   元旦前,夏伟凯对柳依依说,要回家几天,就回去了。元旦的晚上,柳依依一个   人呆在宿舍看书,怎么也看不进去,大脑中像有什么东西把书上的字往外面顶。去跳舞吧,也没兴趣。忽然意识到这近一年来,自己的全部生活都是围绕着夏伟凯转的,像地球围绕太阳。忽然身边没有了他,她就不知所措了。在灯下发呆到九点多种,忽然明白了,自己是在等夏伟凯的电话。十点钟电话没来,觉得等是等不来了,就想给他打过去。电话打过去,他母亲说出去了没有回来,十点半钟打过去,还没有回来,柳依依不好意思再打了。第二天早上,柳依依拨了夏伟凯宿舍的电话,一个叫阿建的同学接了说:“他自己说他回家去了。”柳依依放下电话,觉得阿建的话说得怪,又拨了过去说:“阿建,夏伟凯到底去哪里了?我有急事找他。”阿建停了一会儿说:“不知道,他自己说他回家去了。”   到晚上八点多,她不抱希望了,听见夏伟凯在楼下喊:“柳依依!柳依依!”柳依依跑下楼去,劈头就问:“你这两天到哪里去了?你就不想想人家想你啊!”夏伟凯说:“所以我坐的是快车嘛。”两人找一个角落坐了,说了好多话,夏伟凯就走了。   刚回到宿舍,楼下有个女生在喊:“柳依依!柳依依!”柳依依探头看见一个女孩站在灯影中,说:“你喊我吗?”那女孩说:“我喊柳依依。”柳依依说:“我就是她。”女孩说:“那我喊你,你下来,我告诉你。”柳依依就下去了。到大门口那女孩对她说:“你就是柳依依?”柳依依说:“她就是我。你找她?”女孩说:“我找你。”柳依依说:“找我干什么?”女孩说:“看看你。”   又说:“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柳依依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说:“我不认识你。”女孩说:“我也是刚认识你。”又说:“到那边去。”柳依依想抗拒,却不由自主地跟她走了。两人走到树下,女孩说:“这两天我跟夏伟凯在一个同学那里。刚才他把我送到   火车站,我又返回来了,我看见他和你坐在那边谈了那么久,挺亲热的,想想那个人就是你。你,你为什么要把他从我这里抢走?”柳依依明白了,彻底明白了,说:“我不知道你,没人跟我说起过你。”女孩说:“我跟他五年了,大二开始,同班同学,你算一算,五年了。他现在要移情了,你想一想我的心情,五年了!”女孩哭了,柳依依呆在那里,惊讶地看着她。女孩说:“五年了。我在广州这一年多,等他,等他毕业,掐着指头一天天算过去,你想想,掐着指头,一天天算过去。我捡了一千多颗小石头,放在一个瓶子里,满满的一瓶,每过去一天,就丢一颗到另一只瓶子里,像放进去一点希望,活着,就这点希望。现在两个瓶子里的石头差不多平了,可是,可是,你说,你说,怎么办呢?”柳依依自言自语说:“怎么办呢?你说,你说,怎么办呢?”女孩说:“我也不怪你,你不知道。你现在知道了,对你还不晚,对我也不晚,好好的你,为什么一定要当第三者呢?你答应我,我给你跪下都可以,我比你大几岁,没关系,跪下都可以。”说着就跪了下去。柳依依用力把她拖起来。   那女孩突然变了神态,非常冷静地说:“小妹,劝你别找他那样的男人,感情上没个定准,你会吃亏的。”柳依依说:“你的意思是让你一个人把亏全吃了?”女孩说:“我反正已经亏到头了,再亏一点亏多少,也就那么回事,总不能让天下的姐妹都吃亏吧,小妹。”柳依依说:“高尚。”女孩自嘲地笑了笑:“我承认我也有点私心,主要是已经习惯他了。五年了,五年!他这个人有很多臭毛病,我能忍,你能忍吗?忍得了别的忍得他花心吗?”柳依依说:“高尚。”女孩又笑笑,凄然地笑说:“我没有办法了,到今天是块狗屎我也只能吃下去,能不吃吗?我付出的太多了,我是女人,我只有那么点最珍贵的东西,全部都付出去了,我无法把过去推倒重来,我是女人,我只能潇洒走一回,没有第二回,因为我是女人。我如果是个男人我今天就不来找你了,我是女人。”她极心痛地叹息一声,“我是女人。”柳依依说:“天下只有你一个是女人吗?”女孩说:“你还年轻,小妹,还有的是时间折腾,还没受那么多伤。”柳依依说:“你不要总以为只有自己才受过伤,才吃得下狗屎,别人也是女人啊!”女孩说:“你也付出了,我承认,你也付出了,可是,”她停一停,“可是,你总没进过医院吧,没付出五年吧。我不怕丑,我顾不上了,我什么都说出来。”柳依依听她口气,那倒不像丑,而是辉煌的历史。女孩说:“你还年轻,你有的是时间折腾。”柳依依轻笑一声,笑得有点阴,连她自己也觉得瘆人,“你无法潇洒走一回,要我去走,你要我别吃狗屎,留给自己吃,你付出了无法重来,我还年轻,我知道了。”转了身跑开去说:“要关门了。”女孩在后面喊:“拜托你了,小妹,你要小心,小心,小心啊!”   上楼的时候柳依依以为自己又会睡不着了,谁知头一碰枕头就沉沉地睡了。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人推自己,用力睁开眼一看,是苗小慧。天已经大亮了,苗小慧说:“快迟到了。”柳依依说:“好困。”苗小慧凑上来摸摸她的额头说:“又感冒了?”柳依依说:“没有。”苗小慧发现她枕头上一片濡湿,悄声说:“怎么了,依依?”柳依依这才知道自己在梦中流了那么多泪,说:“做噩梦了,   噩梦。”   宿舍里特别安静。柳依依把头探出来,人都走了。突然,她意外地,连自己也不理解地,笑了一声。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夏伟凯。她说:“你还打电话来干什么?”夏伟凯大为吃惊说:“什么意思?”柳依依说:“那要问你自己。”夏伟凯说:“你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柳依依看他还想掩盖,说:“发生了以前发生过的事,你自己都不知道吗?”夏伟凯说:“谁对你说什么了,是阿建吧?”柳依依说:“这两天你到底到哪里去了?又把谁送到火车站去了?”   柳依依想着夏伟凯会马上把电话打回来,打算好了无论如何都不接的。谁知铃声没响,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响。她感到很意外,又很失落,偷偷地朝电话机望了几次,蒙了头去睡。这次真的完了,完了。她想把事情想个清楚,却不知为什么,逃避着,不愿去想。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她,她想着是苗小慧,说:“下课了?陶教授点我的名没有?”却是夏伟凯的声音:“还在睡懒觉——谁对你说了什么?”柳依依身子一扭说:“别动,你那手到处乱摸的,把我被子弄脏了。”夏伟凯站在床前说:“看她好骄傲呢。”柳依依一下子坐起来:“我不骄傲,我有什么本钱骄傲?”夏伟凯叹口气说:“我承认我以前有一个女朋友,是我读本科时的同班同学,那是以前的事了。以前的事,就算了吧,女孩还要查我们的历史?”柳依依哼一声说:“查历史是你们男人的权利,到处乱摸也是你们男人的权利。我是男人,这是一切理由,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能把你变成一个女人?什么世道?什么逻辑?”   柳依依躺了下去,用被子捂着头,不再说话。夏伟凯站到凳子上,用力地把被子掀   开。柳依依等他松了手,又把被子拉上来,在里面用力抓住,夏伟凯拉了几下没拉动,把手伸到被子里去。柳依依说:“冷呢。”又说:“你那双手脏脏的,等你走了我还要洗我的被子,还要洗澡。”夏伟凯笑了笑说:“说过来说过去,说过去又说过来,还是要怪你。你要是别长这么苗条漂亮,兰花一样淡泊雅静,肥嘟嘟的又一脸横肉,那我就不会理你,后面的事情就都没有了。”柳依依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你还想要我一脸横肉!”夏伟凯吓了一跳,跳下凳子闪开去。柳依依看他那神态,忍不住笑了,马上又感到这笑不合时宜,轻浮,就收了笑说:“谁跟你笑!”夏伟凯捂了嘴笑说:“谁跟我笑?”又说:“我还以为你要打我呢。”柳依依说:“打你?我这么干净的手,打你?”夏伟凯说:“真的那么干净吗?”柳依依看看自己的手说:“我不干净。你走吧,你走。”夏伟凯说:“我没说你不干净,你自己老说我不干净,我那么不干净你怎么会那么干净呢?你还是跟我算了,跟了别人,他又要追问你干净不干净,麻烦。”   这是个问题,柳依依心中刺刺的痛。夏伟凯站在那里,把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讲,讲了半个多小时,柳依依只是不做声。夏伟凯说:“真的不理我?是你自己不理我的啊,那我走了。”柳依依并不睁开眼,用力鼓掌几下。夏伟凯说:“这么讲不进油盐,那我走了。”柳依依又鼓掌几下。夏伟凯说:“你不能这样摧残一个男人的自尊。”柳依依仍闭了眼,有气无力地说:“难道摧残别人的自尊也是男人的特权?”夏伟凯叹气说:“太固执了。”半天又说:“那我只有走了,是你自己不理我的啊。”再跺一跺脚说:“我走了。”就出去了。   柳依依望着门,呆呆地,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过了多久,同学都下课回来了。苗小慧说:“依依你还懒在床上?”柳依依一怔,回到了现实,开始理解周围的一切。闻雅跟伊帆在议论陶教授的课,今天他提到了一本刚出来的小说,说的是应该尊重身体的权利,那是生命信号,不应该压抑,要尊重人性,因此也要有平常心。听她们在议论,柳依依心里对陶教授恨了起来,这不是为夏伟凯辩护吗?柳依依说:“什么世道什么逻辑?身体的权利已经无边无际,心灵都被挤得没有一点权利了,还在这里嚷嚷嚷嚷嚷的。”闻雅说:“从今以后我对男人就更绝望了。”苗小慧说:“对男人的绝望其实就是对世界的绝望。”柳依依说:“不幸的是我们还要在空虚绝望的世界里活下去。”说出来,又觉得这话太惨也太残酷了,自己都不敢逼视似的。   接下来几天柳依依一直在问自己,如果夏伟凯来找自己怎么办?不理他!每次她在心中得出这个结论,就有一种报复性的快意。可过不了多久,又会把这个问题再一次提出来,仿佛这问题是只识途的狗,她的心就是这狗的家,不论自己把这只狗赶出多远,它都会找到家里来。   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柳依依的心中越来越虚,似乎是盼着他来,好给自己一个理直气壮拒绝的机会,后来又发现,自己真正想的不是拒绝,而是原谅。明白了这一点,柳依依气自己气得想哭,恨自己恨得想哭,怎么这么争不来这口气?不见夏伟凯已经有五天,心中那个虚无的空间一天天扩大,像一只怪兽日渐长大,释放出一种吞噬的欲望。   到了第六天,柳依依还是在恨着夏伟凯,可这个恨已不是原来那个恨了,而是恨他竟不给自己一个原谅他的机会。她想,才这么几天,自己的心境居然发生了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像身体的某个角落站着一个神秘的小人儿发出了明确的指令。怎么回事?没有答案。正因为没有答案,情感的走向分外明确,也分外强烈。柳依依不能对自己内心的呼唤长久地装聋作哑。爱情是不讲道理的。以前她听着这话,觉得是疯话,现在才发现这疯话竟然是个真理。原来自己也是这么个不讲道理的人,她对自己感到失望,可失望之后就更不想讲那个道理了。柳依依恨啊恨啊,恨到极处是无言的悲凉。这近一年来,自己什么都付出了,结果是一个零。不,不是零,是零还好一点,只当他没出现过就是了。可现在,剩下的只有身心的伤痛。   广州那女孩一天之内来了几个电话,开始问她想得怎么样了,柳依依说,你去问他,就把电话挂了。铃声马上又响起来,柳依依不想接,又怕别人接了,对方会说出什么话来,只好接了,耐心地听下去。女孩在电话中哭,把自己的历史从头说起,甚至说到了小伊人,说到了某个房间,还有床头的那面镜子。柳依依听得全身发热,恨不得立刻就把话筒摔了,可又有摔不得的苦,只好硬着头皮听着。她边听边恨着夏伟凯,做了那么些不要脸的事,还要她受这么多委屈。   但有一点柳依依是明白的,夏伟凯没给这女孩任何希望。她越是不顾一切,越是疯狂,就越是说明事情对她来说即将画上句号。她的黄昏就是自己的黎明,这也是博弈。想到这一点,柳依依有了一种委屈得到补偿的快意。   柳依依在心里彻底地原谅了夏伟凯,他这么多天没理自己,是广州那边的事没有理顺。细想之下,他也不容易啊,那么容易就能理顺吗?现在应该是理顺了。理顺了,就该来找自己,给自己一个说法了。想来想去,也只能原谅,没有办法,只能原谅。在某个瞬间,她感到了这原谅不太像原谅,倒像是自己低了头,甚至是打掉了牙和着血吞下去。这样想着,她感到了一种噬血的快意。她生自己的气,气一阵就不气了,气了也白气,这可是自己气自己啊。苗小慧常说,女孩不要为别人的错误伤害自己,是这么回事。   果然夏伟凯就打电话来了,问:“收到了信没有?”柳依依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懒洋洋地说:“收到了。”夏伟凯说:“那我晚上来找你吧。”柳依依有点失望你检讨还没做呢。她嘴上说:“晚上我要看书。”马上又说:“到图书馆去看。”夏伟凯说:“你几点钟去?”柳依依说:“不关你的事。”就把电话挂了。吃了晚饭,柳依依想早点到图书馆去,又怕他还没到,晚点去吧,让他久等,考验他的诚意,又怕他真的等得不耐烦了,走了,或者到宿舍来找,就错过了。七上八下老半天,还是按时去了。到了门口,夏伟凯从黑暗中闪出来说:“等你好久了。”就来拉她的手。柳依依把他的手甩开说:“别吵。”夏伟凯搓着双手说:“还生我气呀!”又说:“都是你的错,谁叫你长这么漂亮,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害得我一定要来找你。你害人呢。”柳依依忍不住哧的笑了一声。夏伟凯说:“走吧。”就往草坪走去,把柳依依抱到膝上坐了。柳依依说:“不要脸。”夏伟凯说:“我真不要脸,我怎么这么不要脸呢,还抱女孩呢。”柳依依说:“你抱得太多了。”突然爆发似的说:“我要咬你,我要咬你!”就去咬他的肩。衣服太厚了,咬不着,又去咬他的耳朵,被他闪开了。柳依依把他的衣袖推上去,咬着了他的手腕,夏伟凯轻声叫道:“救命啊!救命啊!110!”柳依依咬了一会儿,就顺势躺在他怀里了,仰脸望着他,好一会儿说:“我恨你。”   飞快飞快地,就这么过了一年。   明天是圣诞节。下午下了课出来,柳依依感到了校园里节日的气氛。她去找夏伟凯,阿建老鱼都在,夏伟凯还没回来。柳依依问一声:“他呢?”就坐在夏伟凯床上等。阿建说:“好像被谁叫到哪里干什么去了。”快到吃饭的时候夏伟凯还没回来,阿建说:“依依你吃饭吗?我给你带份饭回来。”柳依依觉得这话问得怪,说:“他呢?”老鱼说:“听他在电话里说有点什么事去了,要不你自己去玩吧。”柳依依一笑,强作潇洒说:“早点告诉我呀。”站起来就走,走到车站她想着不对,他们怎么让自己等了那么久才说?马上又返了回去,只有阿建一个人在吃饭。她问:“他呢?”阿建说:“好像是谁把他叫到哪里干什么了。”她说:“谁呢?那个谁不知道今天是平安夜呀?”阿建张嘴想说什么,犹豫一下说:“她就是太知道了。”柳依依又一愣说:“怪怪的!他是谁?他他他……她她她是男他还是女她?”阿建低头吃饭说:“她她她,她,她……你别说我说的啊。依依你还不知道?早两个月他到省里比球,艺专不是有一支篮球宝贝去捧场吗?就是一个篮球宝贝。”柳依依对着阿建吼了一声:“你们男人!”冲了出去。   下了楼,柳依依不知往哪儿走,忽然大彻大悟,就像一个孩子发现父母的亲情也不真实,信念顷刻瓦解。人们天天都在说要讲诚信,要讲诚信,商家一块钱卖一杯酸奶也要讲诚信,顾客吃坏了肚子是要索赔的。只有爱情可以不讲诚信,所有的诺言都可以轻轻推倒,像一个顽童随意地一伸手,推倒刚刚搭好的一堆积木。   柳依依来到小伊人门口,看见老板娘在给一对小情侣登记。她就走了过去,老板娘说:“拿身份证登记一下。”把本子递给她。她看到这一页没夏伟凯的名字,就往前面翻,老板娘抢过去说:“不能乱翻!”柳依依说:“我有个表弟跟家里赌气跑出来了,我想看看在这里住过没有。”老板娘说:“不给看的。”柳依依故作迟疑说:“怎么办呢?姨妈吩咐我一家家都找到的。”掏出十块钱递过去说:“帮个忙吧。”柳依依翻了前面两个月的登记,夏伟凯来过八次,最早的一次是十月二十四号。她在心里算了一下,那次到省里比赛,是十月十一号结束的,也就是说,还不到半个月,他们就到这里来了。柳依依在台阶上踏了个空,摔倒在地,爬起来拍拍手上湿湿的尘土,站稳了,喘息着,痛恨着夏伟凯,又似乎真正痛恨的还是自己。她体味着胸腔之中的那颗心在撕裂,肉质的,滴着血的撕裂。   这时她下定了决心,就在今天晚上,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当面给这一对贱人一个羞辱。她想像着那个宝贝惊慌失措的神态,还有夏伟凯被揭穿的难堪,在心中偷偷地笑了。雪越下越大了,她抱着树干避风,脸贴紧了树皮轻轻擦着,像依恋一个亲人。   柳依依眼前忽的一亮,看见夏伟凯和一女孩走了过来。夏伟凯搂着女孩的肩,另一只手撑着一张报纸为她挡着雪花。女孩身子往他身上歪着,在娇滴滴地笑。这些动作是她熟悉的,他从前也是这么会讨自己的欢心。柳依依松开树干,往前跨了一步,停住了。没有意义,让他去吧,没有意义。他们难堪,自己更难堪。等他们进了小伊人,她看见他们在老板娘那里登记了,进去了。柳依依看看表,还不到九点,这么早就回来了,平安夜也不去疯了,迫不及待了。他们要换一种方式疯。想到这里,柳依依感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回到树边,把树干紧紧抱住,轻声哭泣起来,觉得沉默的树在理解自己的委屈。哭泣中她不时地抬腕看看手表,暗暗地设想着在那间有镜子的房间里发生的事情的进程。一切都是熟悉的,一种姿态,一声呢喃,一阵喘息。她甚至能够准确地想像事情已经进入了怎样的状态,她太熟悉他的节奏了。有一瞬间,她产生了跑过去拍门的冲动,忍住了,开始后悔刚才没有在门口截住他们。再一想也不行,自己是谁?有什么资格去截住他们?也不知呆了多久,柳依依觉得身上已经冻得麻木,就离开了。她沉沉地移动脚步,好像腿不是自己的。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她发现自己到了江边。她迎风站在大堤上,四周无人,她没有感到害怕。北风裹着雪花灌进她脖子里去,全身冰冷。远处,在灯光的尽头,是何凤仪三年前投江的地方。当时自己在读大一,全系的同学都跑去看了。当时柳依依远远地看着,不敢走近。何凤仪躺在河滩上,身上的衣服还穿得好好的,像一个人躺在那里熟睡。何凤仪,你太认真了,为什么要那么执着,而不能潇洒一点呢?你唯一的错,就是在这个不能认真的世界上太认真了。   不敢认真,也不必认真。只要不认真,不在乎,不爱,把爱情像拍苍蝇一样拍死,事情就简单了。横竖都是一辈子,有必要那么认真吗?   第二天夏伟凯打电话过来,柳依依本来想按原来设想的把他痛骂一顿,不知怎么一来,她心软了一下,就同意了跟他见面。下午下了课,在图书馆草坪上见了夏伟凯,平时一样满脸的阳光灿烂,真有点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看错人了,不然怎么可能,他?柳依依说:“昨晚你到哪里去了?”夏伟凯说:“昨晚实在是,实在是,本来想打通你的电话再去的,实在是他们催得太急了。对不起啊!”柳依依说:“夏伟凯!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夏伟凯又吃一惊说:“男人,好人,中国人。什么意思?”柳依依说:“我本来还打算再欣赏欣赏你的演技,算了,够了。你直接告诉我,她是谁?”夏伟凯声音软下去说:“谁对你胡说八道什么了?”柳依依说:“谁?你!”夏伟凯说:“说真的,说实在的,说……她是谁,什么意思?”柳依依说:“说,再说,还没说够,再说,你说,说。”突然,她再也忍不住:“圣诞夜,小伊人。”   夏伟凯垂了头,半天抬起来说:“我一时糊涂了。”柳依依说:“我没糊涂,我糊涂了我就会以为你真的是一时糊涂了。聪明的女孩会对自己装糊涂,我没那么聪明。”夏伟凯说:“那是艺专的一个学生,打电话来,我说我有女朋友了,她说试着相好一个星期,不行就算了。我一时好奇,想着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就中她的计了。”柳依依说:“那么可怜?一个研究生中一个专科生的计了?”夏伟凯说:“我心太软了,不想让爱我的人失望。唉,唉唉,我怎么对自己的感情这么没有把握呢?”   天色暗了下来,夏伟凯说:“吃饭去吧。”就来拉她的手,柳依依闪开了说:“不吃。”夏伟凯说:“还生我的气呀!别想得那么严重。”柳依依笑了:“嘿嘿,这事情不严重,那还有什么严重的事才算严重?你血淋淋地撕裂了我的感情,你沉重地打击了我的自信,你残忍地摧毁了我的信仰,这三条一条比一条严重。还有你浪费我两年青春,我都不说了。”夏伟凯说:“这样好不好,你给我十天半个月时间,我把那边的事处理完了,带一份检讨来找你。”柳依依一听竟还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脱绊,心里腾地冒出一股火气说:“十天半个月,还够黏糊一阵的。时间再长一点,小夏伟凯都要降临人间了。”   这事柳依依没对别人说。虽然是夏伟凯的不是,但自己没守住,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她丢不起这个脸。大家都忙着复习考试,柳依依本来也报了名考研的,政治和英语的补习班都上过了,可这么一来,万念俱灰,就放弃了。放了寒假,苗小慧察觉了,说:“依依,他怎么了?”柳依依说:“吹灯了。”她本来是装出很潇洒的神态说的,刚说完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苗小慧叹气说:“校园的爱情也不能太认真了,只好潇洒一点,当它是游戏,把对方当生命中的驿站。献身不要对方负责,择业没义务为对方做出牺牲,分手没权利要对方补偿。这是校园爱情新规则。以前总还有个地方去讲、去哭,还有点什么东西保护我们,我们弱者。现在,自己的私事,自己承受吧,你向谁哭去?”   整个寒假冷冰冰地度过去了,爸爸妈妈也小心地陪着她,冷冰冰地过着,也不敢问什么。有一天妈妈终于忍不住问:“小夏欺负你了?”柳依依说:“没有。这年头谁怕谁,谁离了谁不活?”爸爸什么都没说,连问夏伟凯也没问一句。他不问,柳依依也不说。有几次柳依依偶然抬头,看见爸爸那若有所询的目光,那悲悯的神情,心里一阵发冷。   回到学校柳依依在学生餐厅闷闷地吃晚饭,一抬头她吃了一惊,看见夏伟凯坐在对面,夏伟凯说:“我找你几天了。”柳依依说:“你说我能带着圣诞夜小伊人的记忆跟你来往吗?”夏伟凯叹气说:“别把我想那么坏。”柳依依说:“你要真是那么坏,事情就轻松了,我只是离开了一个坏人,我还会为自己感到庆幸呢。”夏伟凯说:“其实说真的吧,我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的感情没有把握。”柳依依笑了一下说:“应该说对自己的身体没有把握。”本来她想说“下半身”的,没说。又说:“一个什么都好的男人,对自己的感情,说得好听一点,感情,没有把握,那他一千一万个好对我有什么意义?   夏伟凯站起来说:“那我只好走了。”又坐下来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看见身材好的女孩就会产生不健康的想像,就没办法了。以后你变聪明了,不要找像我这样的人。” 柳依依说:“这些话你怎么不早说?”夏伟凯尴尬地笑笑:“以后你要找诚意的男人,那些没诚意的男人,你别跟他们玩,他把你的青春玩完了,你一生最大的一笔资本就消耗掉了,你下面的路就不好走了。”柳依依说:“现在谁把我丢在悲剧里面了呢?”夏伟凯唉唉几声说:“还来得及,不过也要抓紧点,一年是一年。老鱼有句话,很坏的一句话。他说,是他说,女人一过三十,就像一张百元的钞票打散了。我的话,你要记得啊,刻到骨头里啊!”   开学后系里几个男生知道柳依依又挂了单,就找机会来接近她。柳依依都看不上,心里烦得很。但这种种激情也给了她一种自信,青春毕竟是美好的,自己毕竟也是美好的。三十岁,在那个年龄到来之前,还有八年呢,还可以打一次抗战呢。   一周五天,柳依依搭车过河到银河证券解放南路营业部去实习,等实习完再做毕业论文,再答辩,就毕业了。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终于有一天,柳依依在心中告诉自己,已经没什么可等待的了,夏伟凯被那个小贱人小妖精彻底迷住了,不会回来了。   舞场上她认识了一个金融系的博士,他开始邀她跳了一曲说:“感觉很好。”边跳着博士说:“有个问题我想问你。你大四了怎么还自己来跳舞呢?”柳依依装着不懂说:“我跟同学一起来的呀!”博士笑了说:“我觉得你好单纯的。”柳依依说:“是吗?不知道。”博士说:“我是问你怎么不跟男朋友在一起来?”柳依依说:“没有男朋友。”博士说:“为什么,太奇怪了,都大四了。”柳依依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好男人吗?”   柳依依一个星期没想这件事。又一个周末到来了,在灯下坐着,柳依依觉得浑身不自在。这两年来,她已经习惯了有夏伟凯的生活,她需要呵护、撒娇、发嗲,需要把身体的语言尽情展示,需要有一个人来细细地过问自己的种种烦恼,成为自己心情的垃圾箱。现在,突然地,都没有了。正呆想着,电话铃响了,是宋旭升打来的,说自己已经到了财大,能不能见见她?柳依依说:“你怎么不早说?我这就要跟苗小慧上街去了。”宋旭升叹息一声,就挂了机。到舞厅去了。   在舞厅刚坐下来,博士就在灯光朦胧中看到了她,跑过来邀她。说:“我知道你今天会来的。”说话中知道了博士叫郭治明,是财大的第一批博士。郭博士说:“没什么了不起?刚进校就要我签留校的合同呢,还答应给我安排家属呢,可惜我没家属,单身贵族。全校就这一个博士点,我们是财大的熊猫呢!”   下一次跟博士见面是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博士说:“想跟你讲句话,三个字。”伸出三个指头。柳依依说:“哪三个字?”柳依依说:“你对多少人讲过那三个字?”博士迟疑了一下,望她一眼。她说:“你说呀!”博士说:“以前读研,谈过一个,不合适,就算了。”柳依依听了很不舒服,想着谈过一个,天知道你们怎么谈的?几乎不用说,是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天知道是一个还是几个?都快三十岁了,历史能单纯吗?历史不单纯情感能单纯吗?感情不单纯能一心一意吗?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就堵得慌,不敢往深里想,往细处想,只能不想。再说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呢?   后来郭治明还是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柳依依,当然,隐匿了许多细节和感受。柳依依觉得有些奇怪,博士这么轻松地说到自己的经历,却理直气壮地要求别人绝对纯洁,这是什么逻辑?   柳依依把想法跟苗小慧说了。苗小慧说:“别傻呢,博士现在很吃香的呢。他香了你跟着就香了,不然你自己奋斗十年,你还香不起来,女孩的人生要走捷径,不然怎么说找丈夫是第二次投胎呢?”柳依依说:“苗小慧你真的变俗了。”苗小慧说:“我从来就没有雅过。像我这样的人,穿上旗袍就是淑女吗?”柳依依说:“他说自己是熊猫,有那么瘦的熊猫吗?”   这天傍晚,柳依依和苗小慧在江边散步,突然看见前面是夏伟凯和宝贝。他们一人拿着一支香蕉,往对方嘴里送。柳依依想,怎么这些动作跟自己以前一样,连走的路线都一样?苗小慧说:“真看不出有哪点比你好,他眼光走神了吧。”柳依依说:“会骚吧。女人总以为只有自己跟这个男人是这样的,那份激情是给她一个人的,谁知道连散步的路线还有动作都是一样的。”苗小慧说:“还有别的动作也是一样的。”   回到宿舍柳依依说:“打个电话给博士。”苗小慧拍拍她说:“总算想通了。”柳依依说:“那我怎么说?”苗小慧说:“你说你病了,重感冒,看他怎么说。”拨通了电话,柳依依说自己病了,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竟抽泣起来。郭博士在那边百般劝慰,说要马上过来。苗小慧在报纸上写了几个字:不要他来。柳依依说:“不要你来。”博士说:“怎么不要我来,我能进来。”苗小慧又写了几个字:咳嗽。不耽误他时间。柳依依又用力咳嗽,喘着说:“不想浪费你的时间。明天我自己去看医生。”博士马上要带她去看急诊,柳依依说:“看急诊?”看着苗小慧,伸了伸舌头。苗小慧凑在她耳朵说:“不去,要买药。”柳依依说:“我不去看医生,医生只会叫人打针,人家怕痛的。”博士说:“我去买药。”就把电话挂了。柳依依放下话筒,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苗小慧拍手说:“妙妙妙!”柳依依说:“我真的没想到自己眼泪都掉下来了。我刚说自己病了,就真的病了一样,眼泪就流出来了。啊呀,我真的变坏了!”   郭治明进来的时候,看见柳依依在灯下抹眼泪。他说:“依依你怎么了?”柳依依说:“心里难受,难受。”柳依依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的确很伤感,索性让眼泪尽情流下来。博士把药倒出来,放在柳依依手心说:“一次三片。”柳依依把药放到嘴里,趁博士去倒水,吐到手心里。博士把杯子凑过来,她仰起脸,博士把水慢慢倒了进去,一边对苗小慧说:“我知道依依会听话的,你看她好乖,喂药都不哭。”   女孩是浪漫的,又是现实的;在浪漫中想着现实,在现实中想着浪漫。柳依依觉得自己跟郭博士来往是太现实了点,他是博士,他有前途,而他的前途就是她的前途。柳依依总是有点遗憾,在博士那里没找到理想的感觉。她在心中反复说服自己:“认真都不敢认真了,还谈理想?”说是这么说了,似乎也想通了,可遗憾还是像夏夜的雌蚊子,在心里嗡嗡嗡嗡嗡嗡的,赶也赶不走。   这天,博士带柳依依到校园附近一家小饭店吃晚饭。他们点了水煮活鱼,十二块钱一斤。老板说没有了,到对面卖鱼的那里去抓,博士就跟着老板去了。柳依依从窗口看见博士挽了袖子到池中去抓鱼,又凑上去盯着秤,看重量是否有错,心中就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他天天说自己是个大人物,她也因此把他看成了一个大人物,大人物还这样?   柳依依把这件事在宿舍说了,一边比划着挽了袖子去摸鱼的样子。苗小慧说:“他家可能是农村的。”柳依依说:“跟了他我将来会有好日子过?他家真的是农村的,他说过。”苗小慧说:“那你不早告诉我?我妈妈说我找谁她都不管,就是不能找家是农村的,提只鸡一家人就到你家过年来了。”柳依依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伊帆说:“这都不想那你想什么?是结婚呢。我家里也不准我找家是农村的。”柳依依说:“他真是个人物那就不算什么了吧?”伊帆说:“他要是有小夏那么阳光就好了。”柳依依心里被撞了一下,觉得伊帆很懂自己的心,望着她笑了一笑。伊帆说:“脸也有点像个勺似的。”柳依依一想,果然是有那么点意思。   博士去安阴市讲课,要柳依依陪他去。柳依依想起前年跟夏伟凯去庐山,只要一出去,有些事情就难以避免。可她又经不起出去走走的诱惑,就说:“还是不太想去。”博士说:“陪陪我嘛,我一个人在外面孤魂野鬼,你想着不心痛?”柳依依说:“那说好了。”博士说:“说好了——什么事情说好了?”柳依依说:“你说呢?”博士说:“知道,你早就说过了。”柳依依说:“那你把我说过的再说一遍。”博士笑笑说:“你毕业之前不能碰你,不能碰。圣旨。我不碰行不行?我二十九年都过来了,还过不了这两个多月?”   到了安阴,博士去上课,柳依依在宾馆等他。下午五点多博士回来,带她去吃饭。吃饭时博士很兴奋,说自己讲课怎么精彩,市领导怎么看得起他,还想要他毕业后来安阴任职,有重要的岗位等他。柳依依想说,那么看得起你怎么不请你吃饭?看他那么得意,没扫他的兴。博士喝了一小瓶椰岛鹿龟酒,脸上红了,更加兴奋起来说:“我们财大有人分三等的说法,你听说过没有?男人,女人,女博士。”柳依依说:“我听说第四等是男博士。”吃完饭逛了一会儿街,回到宾馆,博士黏到她身上来,柳依依说:“你答应了我的,你没忘记吧?”博士说:“一百步不让我走,走五十步也不行吗?”折腾了一会儿柳依依觉得情绪没上来,敷衍着他。晚上在柳依依的坚持下,一人一床睡了,熄了灯讲话。说着说着博士爬过来说:“我不做别的,让我这边躺躺行不行?”边说边脱柳依依的内衣。柳依依把手脚抱紧,博士还是很执着,说:“我承诺的事情我肯定会做到。”柳依依就不再坚持。被博士搂着柳依依想,这种坚持其实毫无意义,但却没有感到那种不可扼制的激情。在黑暗中她努力去回忆当时跟夏伟凯在一起的情景,许多画面重叠着,云遮雾罩似的,记不清哪一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这模糊之中,忽然有一种感受闪出来,像一个火把被点燃,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熊熊燃烧,那就是自己曾被激活的情绪。博士抚着她,赞美她身体的匀称,该有的地方有,该没有的地方没有,都恰到好处。他说:“这样我就很满足了。”博士睡着了,柳依依却格外清醒。夏伟凯在她心中留下了身体的记忆,这种记忆自己以前没有明确的意识,今夜却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女人凭身体的直感去感受男人,这种感受指引着她选择的方向。无论如何,这是两个不同的男人,差别很明显,无法找到确切的表达,但是很明显,如此明显,像黑和白一样明显。   回到学校,苗小慧一见她就诡笑着把眼皮翻上去,张开嘴,做了一个暧昧的手势。手势很模糊,但柳依依明白,她是在问这一次出去是不是有了实质性进展?柳依依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了苗小慧。苗小慧说:“那些傍大款的人,你以为她感觉很好?委屈一点是应该的,反正有弥补,心中就平衡了。”柳依依说:“那也不能黑白不分吧。”苗小慧笑了说:“什么叫曾经沧海!你是被夏伟凯害了,别人都是黑的,只有那个帅哥是白的。”   一连几天柳依依都不打电话给博士,他打电话来,不咸不淡应付几句,他要求见面,她不是没时间就是没心情。柳依依感到信号已经足够明确,博士应该明白了。可博士比她想像得要迟钝得多,根本没有往那方面想的意思。几天后博士终于察觉到了什么,坚决要求见面。柳依依想着反正要说开的,就同意了。   晚饭后柳依依去赴约,到了图书馆门口,博士已经在等她,见了她抱怨说:“怎么才来!”柳依依感到自己故意晚十多分钟来的策略开始奏效。她说:“没看表。”她想着博士会更加生气,可博士声音软下来说:“我们到那边去。”指一指草坪。柳依依在台阶的门柱旁站住说:“就在这里说吧。”博士只好说:“怎么了?”柳依依说:“没怎么了。”博士说:“发生了什么事?”柳依依说:“没发生什么事。”博士说:“那你为什么心情不好?”柳依依说:“没有心情不好。”又说:“也没有心情那么好。”博士咝咝地吸着气,头仰上去望着夜空,是深入思考的神情,半天说:“难道……不可能吧。”柳依依终于逼着他把话转到这上面来,又心软了,只希望他领会到了,生气了,发怒而去,就算了。柳依依故意笑了一声说:“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博士说:“什么意思?难道你对我还有什么别的想法?不可能吧。”博士的自傲给了柳依依一点勇气,别人对他就不能有别的想法?柳依依只好挑开来说:“你这么优秀,将来我跑步都跟不上,气都喘不过来。”博士说:“女人要跟上男人干什么?事业是男人干的,女人不要去打拼,好好养着,总是那么年轻,就是最大的事业。依依你不会吧,我这样的男人,财大的熊猫,你还不珍惜?”柳依依说:“我们再好也是二等人,你是特等人,精品,极品,不敢高攀。”博士说:“我不是跟你赌气,也不是吹,你有什么想法我不拦你,如果十天之内我身边没有一个更漂亮的,一个月之内我不搞定她,我从这台阶上爬下去。”柳依依心里轻松了,既然他这么说,自己就不必为他的自尊想得太多,说:“你去搞,我管不着。”柳依依往台阶下走,博士跟在后面说:“她蠢呢,看着她蠢呢,看着她犯错误,千古恨呢!”   “千古恨”三个字给了柳依依很大的震动,也许博士说的就是真的,这样的机会以后不会再有了。很多次她对自己说,还来得及,要回头还来得及。可是最后,那种具有物质性的记忆还是做了否定的回答。黑与白,那样分明,人可不能骗自己啊!博士三番五次打电话过来问:“这是不是你最后的决定?”柳依依不想用明白的话伤他,每次都是含糊其词但态度坚定地给了他回答。又一次博士打电话来说:“看在以前感情的分上,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这个忙要见面才帮得上。”柳依依说:“电话里布置不行吗?”博士说:“见面那么可怕?”柳依依同意了,约他晚上到宿舍来。   刚吃过晚饭博士就来了,闻雅和伊帆知趣地要走。闻雅说:“博士,你们差不多了吧,我们都管依依叫博士后了。”伊帆说:“博士,对我们依依好点啊,不好我们都饶不了你,她是我们大家的宝贝呢。”博士说:“有个问题我实在没想明白,也想不明白。连我这样的人你都觉得不行,那你还要找什么人呢,你帮个忙,让我放下这个精神包袱。”柳依依说:“是我不好。”博士明白了似的说: “那只有最后一个解释了。”却不往下说。柳依依说:“我不知道,你说。”博士说:“你知道。可能有些方面我想得太理想了,我不应该那样想。”柳依依镇静下来说:“怎么想那是你的权利。”博士说:“这些想法可能与现实有距离,对一个大四的女孩,可能不能那样去想她了。这么开放的社会,又这么自由,有些事情,怎么可能呢?”柳依依心跳得厉害,脸上发烧,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博士看着她说:“我没猜错吧?”见柳依依不做声,又说:“没猜错。”柳依依有些羞愧似的说:“我是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博士在桌子对面,一只手支着头,盯着桌子上一本摊开的书。半天,他有点感伤地说:“我认真去爱一个人,我才会去计较她,希望她是一个真正的淑女。”柳依依说:“我只感到了压力。”博士说:“因为你已经不是——淑女了。你为什么不等我?你应该等我。”他站起来叹着气:“我明白了,我走了。”又坐下去,望着柳依依:“我明白了,我走了。”终于走到门边,站住,回头望望,叹口气,下了决心似的,走了。柳依依想下楼去透一透气,在楼梯上她看见博士往上走,就说:“忘了什么?”博士说:“还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一起走到外面,博士沉重地喘息着,好一会儿才抓到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你以前的历史并不那么复杂,只要你以后好好地做个淑女,那我们,我们,还是向前看吧。”柳依依心里有点烦躁,把手抽回来说:“还有这么多条件!”博士说:“这还算条件吗?那就是说,你以前的历史特别复杂,以后也不想做个淑女?”柳依依说:“我走了。”转身就走。   跟博士交往了三个月,从春天到夏天,柳依依虽然没敢往感情深处走,但总还有件事牵挂着。现在事情了结了,她马上就感到心中空空的,悬着,虽说没什么,可总也有点不是味道。这时她想起夏伟凯来,屈指算来,上次见到已有十多天了,难道要自己打电话给他?这样想着她吓了一跳,不可能!如果那样就真的贱到家了,以后任何话都说不起也不必说了,他怎么折腾都不必说了。如果他来找自己呢?心里这么一问,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已经过去的问题,怎么还放在心里想?   苗小慧打电话回来,告诉她明天上午在世界之窗有一个活动,是省经济电视台组织的,叫八分钟交友。男孩女孩接触八分钟,然后分开,有缘分了以后再联系。柳依依说:“我两年都没交上一个友,八分钟能交上一个?”苗小慧说:“看看吧,玩玩吧。”约好八点半钟在世界之窗门口会合。   第二天到了世界之窗,有很多人,都是帅哥靓妹,都很自信的神情。一群人围在条桌边跟工作人员说话,争取上台秀一秀的机会。旁边是记者在采访,被采访的是一家三口,女儿、妈妈和外婆。女儿在德国留学,今天被外婆和妈妈领来,认真想找个男朋友的。对着镜头妈妈说:“在德国有小伙子追她,她不要,她要找中国人,我们也要她找中国人。”外婆说:“看到这里这么多好小伙子,我心里好高兴。”苗小慧悄声对柳依依说:“到这样的场合来秀秀还不够,还想认真,活得不耐烦了。”撇撇嘴唇,“天下还有这么天真的人,老少天真到一锅了。”   柳依依突然看到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一晃,竟是夏伟凯。她对苗小慧说:“看见夏伟凯了。”两人退到远远的地方,在一个台阶上坐下。苗小慧说:“夏伟凯怎么来了?”柳依依说:“他不来谁来?他来了不怪,闻到腥气了,不来才怪。”她心里很难受,虽然自己对夏伟凯没有什么幻想,但还是很难受。苗小慧说:“真不是个东西,还想到这里来钓鱼呢,钓到了啃几口,屁股一拍一溜烟跑了,说声不合适对不起,那是他的人道主义。”柳依依说:“他钓谁我都不管,最好是别钓刚才那个女孩,她们一家三口可是认认真真来找对象的。”苗小慧说:“老天真小天真,额头碰出血窟窿。”柳依依看到夏伟凯站在条桌边,比别人高,很显眼。苗小慧说:“等会儿我们看他表演。”柳依依说:“不知哪个外婆的外孙女又要倒霉了。”   评委到齐了,活动正式开始。被选中的帅哥靓妹一个个上台自我介绍,发表自己的交友宣言,一个个都是至纯至真。男孩赢得台下女孩的尖叫,女孩赢得男孩的欢呼,气氛上来了。宣言之后是评委提问,打分,最后是选手公布自己的联系方式。柳依依发现陶教授也是评委,说:“他也来凑这个热闹,还是个教授呢。”苗小慧说:“他现在很火呢,是性学专家了,到处做报告,他的名言就是要有平常心,那是人之常情,要有平常心。”柳依依说:“他是学夏伟凯的呢。”苗小慧说:“真有哪个男人跟他女儿讲平常心,我看他非掐死那个人不可。”陶教授的女儿也是会计系的学生,比她们高几届,本科毕业读研,去年研究生毕业就结婚了,一环套一环,到哪个年龄解决那个年龄的问题,也从不闹绯闻。柳依依说:“他怎么不鼓励自己的女儿有平常心呢?”   听着那些人的宣言,柳依依心中疑惑起来,是不是自己把世界看得太阴暗了?世界原来的确像他们宣言的那么明朗敞亮,是自己心理太灰色了。这时夏伟凯上台了,台下一片尖叫。夏伟凯自我介绍之后,举起手中的一枝玫瑰晃了晃说:“我心中有一个身影,我把她珍藏了很多年,至今还是一个身影,隐隐约约地闪现。我希望就在今天,她会变成一个鲜明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我愿与她一生一世长相厮守,在爱的天地之间永恒地飞翔!”他把玫瑰摇了摇,“有没有一个女孩,她愿跟我一起飞翔?”台下几百只手举起来拼命地招着:“有!”有个女孩跑上台去,把一束鲜花献给他。夏伟凯轻轻拥了她一下,举起花朝台下挥了一挥,几百只手又一次举了起来,一片尖叫。献花的女孩说:“我爱你。如果要加一个期限,那就是一万年。”   柳依依心里很不是滋味,像吃了打了农药的小白菜。夏伟凯有这么强的号召力,比前面几个男孩都有号召力,把现场气氛推向了高潮,电视台的记者也从头到尾拍了他,不像前面的人只取一两个镜头就算了。她心里想着,如果自己不了解他,肯定也会被这种场面所触动,甚至打个电话过去。这时献花的女孩从台上走下来,柳依依轻轻说:“猪。”苗小慧说:“是待宰的羔羊。”   晴天霹雳。四月底柳依依实习结束时,银河证券的叶经理就同意接受她,催她把合同拿来签了。当时她满口答应,拖了这二十几天,想试试有没有更好的机会。这些天她在外面跑来跑去,看清了就业形势多么严峻,就带了合同去找叶经理,谁知叶经理说,市场情况很不好,股指一路阴跌不抬头,总部刚刚来了指令,今年不进人了。   只好回过头再到人才市场去碰运气。周末,苗小慧陪她去一个大型招聘会,没有什么好职位,却是人山人海。她们一个台一个台地问过去,转到中午,柳依依绝望了。正准备回去,忽然听见有人喊自己,一看是省电视台的秦记者,带着摄制组来做一个大型的节目。秦记者在银河证券的中户室炒股,跟柳依依认识。秦记者说:“依依你陪同学来应聘?”柳依依说:“是我自己呢。”秦记者说:“银河证券不是已经把你揽进去了吗?”柳依依就把事情说了,说着说着,伤心了,几乎哭了。秦记者叹息说:“今年的形势怎么突然就紧了起来,我们做个综合节目,帮你们呼吁呼吁。”   离开了秦记者,苗小慧说:“记者望着你眼睛里闪闪闪的有点东西,也只有我才看得出来。”柳依依说:“别扯,人家快四十岁了,有老婆孩子了呢。”苗小慧说:“男人四十岁兼有了成熟与成功,大好时光呢。”柳依依说:“别扯,人家是个记者。”苗小慧说:“是个记者,也是个男人。”柳依依说:“别扯,我一个现成的博士后都没做,我去做第三者?”又说到秦一星也算一个名记、主任,开着电视台的车来炒股。苗小慧说:“是个名记,难怪看他很精明的。”说到精明,柳依依记起有一回和叶经理坐他的车,叶经理坐在后排说:“以后别人问我是谁,我就说自己是看见过秦一星后脑勺的那个人。”秦记者马上说:“以后别人问我是谁,我就说是被叶大威看到过后脑勺的那个人。”柳依依把这事给苗小慧讲了,说:“看看人家的反应,随口就出彩。读了这四年书,怎么没见哪个教授说几句机智点的话出来?”   这么跑了几天,柳依依感到极度沮丧,霉着脸回到学校。苗小慧说:“还有一个办法,博士说过家属可以想办法留校,你要他去学校说。”柳依依说:“那怎么可能?”苗小慧说:“博士这个人还可以,至少,前途是有保障的。干得好真的不如嫁得好,你挣扎十年二十年还没浮出来,嫁好了就一步到位了。”柳依依说:“太现实了,真的太现实了,现实得都有点恐怖了。”苗小慧说:“亏你学了这四年的市场经济,市场就是现实,水银泻地,无孔不入,难道嫁人这事倒不是个孔?”柳依依心里直跳说:“那……那,那爱,”笑一笑,“我都不敢说这个字,太奢侈了。那,那感情呢?”苗小慧非常干脆地说:“有点好感就算了,还顾得了那么多?”柳依依说:“那,那,那个有钱的人,你想想他,有多少经历,你怕不怕?你相信他会为你立地成佛吗?他要能成佛早就成佛了,轮不到你。”苗小慧嘿嘿两声:“我不去想那么多,也不抱那个幻想。臭豆腐是臭的,你要吃它,就得认那个臭。博士有什么东西在你这里?”柳依依说:“有本书。”苗小慧说:“那就好了。你把书送过去,下面的节目你自己去表演了。”柳依依低头说:“那太为难了。”苗小慧说:“这叫难?你没见过一条缝撬开一扇大门的呢。红军不怕远征难,你这点难还叫难?得有点红军精神。”柳依依还是摇头说:“我怎么也没勇气去敲那扇门。”苗小慧说:“有了。我这就拿了那本书去还给博士,进去了总得说几句话吧?说话总得说到你吧?”   苗小慧去了。柳依依看着窗外,心里算着她到了哪一步。砰的一声,柳依依回头看见苗小慧进来了,手里还拿着那本书。柳依依说:“博士不在家?”她心里一紧,又一松,不在也好,让自己再仔细想想,弯转得太急了。苗小慧把书狠狠往桌上一摔:“今天我碰见鬼了,你知道鬼是谁吗?”柳依依不关心什么鬼不鬼的,说:“他不在家也好。”又说:“什么鬼不鬼的?”苗小慧说:“博士不在宿舍,我就算了。下楼时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柳依依打断她:“他回来了?”苗小慧说:“他是回来了,但那个声音不是他的声音。”柳依依心里直跳说:“那是……是谁?”苗小慧说:“所以我说碰见鬼了。”柳依依说:“男鬼女鬼?”苗小慧说:“你说呢?”柳依依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预感,不敢说出来,她说:“我想,那是,她是,是,”往伊帆的床上望了一眼。苗小慧点头说:“两个人牵着手有说有笑走上来。”   柳依依呆了半天,有一种上当的感觉,忽地嘿的一笑说:“也好。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等会儿她回来,我们一起向她表示祝贺。”苗小慧说:“你喜欢就喜欢,不要说他不阳光,脸像个勺似的,家还是农村的,人家还没断她就这样说,就更不地道了。”她们开始设计,等伊帆回来,怎么一唱一和含沙射影羞辱她。设计好了,柳依依突然没了兴趣,说:“算了,愿她好,也愿博士好。同学一场,别到最后把脸皮撕破了,以后大家还要见面的。”   宿舍像被溃兵洗掠过似的。   去河东跟一家广告公司签了约,柳依依下午回到宿舍,发现人都走光了。房间的地上到处都是弃物,脸盆、棉絮、草席、书、衣服。柳依依踢开一只铝桶,桶在水泥地上滚了几圈,发出空洞的声音来,让人感到心里慌慌的。四周很安静,很安静,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种朦胧的声音,穿越了千山万水艰难到达似的,有一种虚无感。反射到脸上的那片温热也似有似无,也有一种虚无感。   第二天,柳依依搬到广告公司给她安排的房间去了。说是房间,她只有一个床位,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能在麓城找到一个床位已经不易。柳依依最终下了决心把合同签了,有一半就因为这个床位。另外那个人叫阿雨,家就在麓城,父母是设计院的工程师。她是公司的才女,经常在报纸上发一些小文章,都是谈情感的。阿雨一星期总有两晚三晚不回,柳依依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问。第二天阿雨回来,必定先问:“有人来过电话没有?”阿雨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镜子涂抹各种护肤品、化妆品,要近一个小时才能完。柳依依说:“太麻烦了。”她说:“女人一生最大的使命就是跟时间做斗争,其实就是跟男人做斗争。”柳依依说:“你写文章看得那么透,女人要靠自己,不能把男人当回事,怎么还这么把他们当回事呢?”阿雨说:“他们要用这样的眼光看你,你就没有办法。其实谁规定了白嫩苗条就是美?他们有什么权利要求全中国的女孩向这个标准看齐?有时我气愤了要写文章抗议几声,心里知道这是白说,没有讨论的余地,是女人就想要别人爱自己,能不想吗?谁不想呢?这是她们人生中最大的问题。可别人凭什么要爱你?”   更熟起来两人谈起了自己的私事。有天晚上熄灯后,阿雨似乎毫无睡意,说:“你猜我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瞒你也没什么意思,我到男朋友那里去了。”柳依依见她这么潇洒,说:“没有吧?你昨天是跟许经理出去的,前几天是跟袁总出去的。”阿雨说:“一个人也可能有两个男朋友。”阿雨告诉她,自己跟袁总已经两三年了,他有家的,又不肯离婚,就同意了她去找男朋友。她说:“袁总已经陪我找过三个男朋友了,每次都见到了,帮我参谋。他一参谋,参谋来参谋去,都有一堆毛病,只有他自己好,事情肯定黄。一年年过去他不急,我可是掰着指头按月数日子,再拖几年,我真的就被拖到大龄女青年的行列了。你知道男人管她们叫什么吗?熟女,懂了吗,熟女!好恶毒啊!这就是男人们的想法。”柳依依叹息一声说:“这个世界,想起来有点怕它,流动性太大了。”阿雨说:“人的流动性这么大,你要感情不流动,那怎么可能?感情流动了,身体不跟着流动,那又怎么可能?”柳依依说:“想起来真有点怕。”阿雨说:“怕,谁不怕?是个女人就不能不怕。可是怕了你又能躲到哪里去?躲到阴暗的地缝里也躲不过时间。睡吧。”   一滴,两滴,三滴。秋雨早就停了,屋檐的水珠滴在宿舍的雨阳板上,在黄昏中发出清晰的声音。滴水的嗡响让柳依依更加感到了内心的空洞,这几个月来,柳依依觉得自己习惯了寂寞,可今天有点过不去似的。柳依依揣想着,在麓城,在北京上海,有多少男男女女被寂寞逼得走投无路,将身心投入了爱情游戏。游戏性的爱情不问昨天,也不问明天,只问今天,甚至今夜。这游戏也需要有好感,有激情,这就有了那点合理性,这也就够了。游戏的人们把爱情、忠诚、责任、家庭、未来这样的大问题,转化为今夜、今年的欢娱的小问题,于是就自由了,解放了,一身轻了。   柳依依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无可压抑的焦躁,像胸口要裂开似的。她一分钟也呆不下去,要马上逃离这单调的声音。她下了楼,出了大门,来到大街上。麓城的夜非常繁华,比白天更能体现城市的本质。她固执地往前走,走,突然,停了下来,这是岚园宾馆。她想起了三年前,薛经理带她到这里来过。二楼的灯光一闪一闪地,那是舞厅。她问售票小姐多少钱一张票,小姐敲一敲玻璃,示意她自己看。她一看五十元,吓了一跳。她准备离开时,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见她犹豫就说:“我帮你买了票吧。”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人已经把钱递进去了。   进去了那男人很礼貌地邀她入池。柳依依感到他跳得特别好,丝丝入扣,自己都要飘起来似的。坐下来两人开始说话,柳依依知道了他姓贾,是安阴一个什么大厂的副厂长,到财大来进修的。贾先生说:“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跳舞?”又说:“我一个人在麓城。”柳依依不做声,觉得这句话有点怪怪的。曲终人散时,贾先生告诉她一个电话号码,说:“我开车送你一下吧!”开着车贾先生说:“我一个人在麓城,你想跳舞了就呼我,闲着了也呼我。”贾先生把柳依依送到公司,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嗖地远去了。   星期六上午苗小慧来了,柳依依跟她讨论了很久,是不是该打个电话过去。柳依依说:“阿雨说的可能是对的,姓贾的有家在外地。还真的要我去当二奶吧!”说完就知道说错了,去看苗小慧的脸色,若无其事,就安心了。苗小慧说:“万一他真是个好人呢?我说万一。”讨论到十一点钟,苗小慧说:“我来打,我说我是柳依依。”电话通了,那边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柳依依说:“真的是个猎人啊!”苗小慧说:“他猎你的人,你猎他的钱,当猎人难道是男人的特权吗?你不年轻漂亮那是不行的,他不出几滴血那也是不行的,这也不失为一种双赢的局面。”柳依依说:“我没想过我有一天会要去做,”她差点说出“二奶”,“去做别人的情人。”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柳依依吃了晚饭出去走走。刚出大门,一辆车在她身边停下,贾先生把车门打开说:“上来。”柳依依笑了一笑,继续往前走。贾先生开着车贴着人行道跟着她说:“我在这里等你三天了,本来想进去找你,又怕你不高兴。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柳依依说:“我怕有人会骂我。”贾先生说:“这样说话不方便,你还是上车吧。”柳依依说:“我一个人走就很好,习惯了。”贾先生说:“真的?”柳依依说:“难道是假的?”刚说完只见贾先生的车往前一蹿,她还没反应过来,车就远去了。柳依依心里若有所失,往前走了。她想看贾先生是怎么回事,想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他们这种人,女孩来得容易。既然容易,就没耐心等待,只想快刀乱麻,三言两语就到宾馆开房去。不成,就放弃了,赶下一个目标去了。   当圣诞节又要到来时,柳依依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么快一年就过去了,她有点不愿意承认。她想起去年圣诞节,现在回过头去看,看得更清楚,那是人生的重大挫折。女人吧,爱情成功了,其他方面不怎么成功,那人生大约也是成功的;爱情失败了,其他方面再怎么成功,那人生大约也是失败的。   元宵节那天,下班后柳依依像往常一样去健美俱乐部跳操。跳完操洗了澡下来,在一楼大厅转了一会儿,那里在搞冬季服装换季展销。柳依依发现展销厅旁有一个小小的游艺场,很多人抬了头在猜谜语。柳依依闲着没事,就走了过去,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抬头一看是秦记者秦一星。秦一星说:“真的是柳依依啊。”柳依依说:“才几个月,我老得那么快吗?”秦一星说:“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漂亮起来了?”   出了商场,秦一星说:“依依你到哪里去?”柳依依说:“我哪儿都不去,去哪儿都行。”秦一星笑了说:“真没人等你?不理解,不合理,不应该。”两人进了一家咖啡厅,秦一星看了单子,对柳依依说:“来个套餐怎么样?”柳依依看餐单,秦一星手指头正指在“情侣套餐”那一栏上。她说:“随你。我还要一碗绿豆粥,嘴里有火。你喝瓶啤酒吗?”秦一星说:“当然喝。你跟我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我喝不喝?”柳依依跺脚说:“谁跟你一起生活这么久了?”秦一星说:“你不是跟我在一个地球上一起生活这么久了吗?”柳依依笑了说:“狡猾。”这时秦一星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没有接。柳依依想可能是他的情人打来的,她听说电视台的人找情人成风,稍微有点头脸的都有,没有就不正常。她打量地望了秦一星一眼,秦一星马上说:“是家里打来的。”柳依依说:“家里的电话你敢不接?”秦一星说:“我今天偏不接。”又说:“今天吵架了,我赌气出来,到处瞎走走。”柳依依说:“一家人,有什么好吵的呢?吵过来吵过去都是伤了自家人。”   秦一星用调羹敲了敲那碗绿豆粥说:“吃完我们走了。”柳依依说:“吃不下了。”秦一星端起来说:“那我就吃了。”柳依依跺脚说:“碰鬼,人家吃过的呢!”秦一星边吃边说:“那要看谁吃过的。”柳依依说:“你还是快点回去吧,人家在等你呢,今天还是元宵节呢。”秦一星说:“没事。”又说:“你看我好可怜,元宵节还一个人在外面荡。要不是碰见你,我还不知到哪里去。”柳依依冷笑一声说:“你们电视台的人,还会没地方去?”出了咖啡厅柳依依说:“我自己走回去算了。”又抬头看看天说:“有这么晚了,还不算太晚。是有点晚了,还不算太晚。”秦一星说:“当然是我送你。你不会不给我一个机会吧?”柳依依品味着“机会”这两个字,心想,难道他又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宾馆去?如果他提出来了,自己就说不。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不再发生一夜情,就要坚持原则。   上了车秦一星问:“住在哪里?”柳依依指了方向,心里有一种遗憾,他并没给自己一个表现原则的机会。下了车柳依依说:“快回去啊,人家在等你呢。”秦一星应一声就走了。上楼时柳依依一步慢过一步,心想,女人啊,因为她是女人啊,当个傻瓜是多么轻易,不当傻瓜是多么艰难,就因为她是个女人啊!   柳依依感到自己被这个已婚男人所吸引,这种感觉非常清晰,仿佛是高级相机照出来的一张照片。她给自己找到了一条理由,那就是,他太可怜了。元宵节晚上,在家里吵了架出来,无处可去。一个成功的男人,竟也会有这么落魄的时候,太可怜了。她有他的电话号码,她不打,打了就有点自投罗网的意思。   秦一星到底还是打电话来了,打到了办公室。柳依依说:“那你怎么才打电话来呢?”她等着他编故事,到某地出差去了,有什么突然的任务抽不出时间,等等。谁知秦一星说:“我很犹豫,想着该不该给你打这个电话,就犹豫了这么些天。”柳依依明白了,又不十分明白,故意哈哈笑几声说:“打个电话犹豫什么?又不是做什么重大决策。”秦一星说:“对我来说就是重大决策。”柳依依笑几声:“决策?那么严重?听不懂。”秦一星说:“那你给我一个机会,我当面对你解释一下。”就约好了晚上去荷韵餐厅。到了荷韵餐厅,服务员带上门出去了,小房间里忽然就有了一种气氛。吃着饭,秦一星几次抬头看着柳依依,嘴唇轻轻张合,一碰上她那询问的目光,又低头吃去了。当他再一次抬起头来,柳依依说:“你这么看我干什么?”秦一星说:“别的不行,连看一看也不行吗?”叹了口气。柳依依说:“老是叹气干什么?”秦一星说:“我不敢说。”柳依依说:“你说说我听听。”秦一星说:“怕你男朋友打我。”柳依依说:“我没男朋友。”秦一星叹口气说:“真没男朋友?可惜了。”柳依依说:“什么东西可惜了?”秦一星说:“你银亮银亮的青春,可惜了。今天呢?这件事你想想好吗?”柳依依说:“没什么可想的!”   回到宿舍,柳依依心中七上八下。   当时如果秦一星把她一把抱过去,放在自己膝上,这事就定了。偏又那么从容,那么绅士。既然让她想想,她就不得不想想了。没有信念的人就没有不敢做的事情。可这一年多来,自己又没有充分利用过这种自由,心中总有什么在挡着似的。说来说去,自己还是没有死心啊!也许,那点信念并不是那么脆弱,被击倒了,还会顽强地站起来,像一株被践踏的小草。没有理由接受秦一星的建议。自己还是应该等待,说不定,苦苦等待的那个人,马上就会出现了。   可到了晚上,她一个人看着电视,这平静又不平静了。也许,秦一星说得对,银亮银亮的青春,在电视机边打发掉,可惜了。闲着也是闲着,接受了他的建议,也并不耽误什么。面对秦一星,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不争气呢?想到秦一星,突然,她自己也很意外地,一股物质般的暖流掠过了她的身体,在说不明白的什么地方留下了一道潮湿的轨迹。她觉得那道轨迹非常清晰,像夜航飞机上的航标灯。又跟秦一星见了几次面,每次见面后,她都感到自己的心往他那边又靠近了一点,似乎已经形成了趋势,无法逆转。   这天下午,公司召开了全体员工大会,总经理宣布了新的运行机制,核心点就是收入与业绩挂钩。柳依依担心的这一天终于来了。自己在麓城没有亲人,没有关系网,到哪里去拉广告呢?钱少一点还不是最难堪的,最难堪的是丢不起那个脸。她想着有谁能帮自己的忙,给一点业务?一个女孩,要拿到业务,不利用女孩的身份是不行的,这是她最重要的资源,可利用又是危险的,刀口舔血似的。既要千娇百媚,会发嗲,会扭腰肢,又要头脑清醒,不被对方黏上,刀口舔血啊!   电话铃响了,是秦一星。柳依依说:“你给我找点业务吧。”他说:“你不知道电视台自己就是拉广告的?”她用力地吸着鼻子,喘着说:“连你都不肯帮忙,谁会帮我的忙呢?”他说:“要帮忙我直接帮你算了。”柳依依说:“那样不太好吧!”他说:“男人帮女人,那是天经地义的。”又要她下楼,他来接她。   秦一星仍把车停在大门口。柳依依也不闪避,拉开车门钻了进去。一路上柳依依不做声,想着在秦一星的那个天经地义后面,还有着一个天经地义。没有这个天经地义,就没有那个天经地义,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到了荷韵餐厅的包房里,秦一星起身把门锁按了一下,柳依依听见了咔嚓的一声轻响,非常清晰。她说:“想干什么?”他说:“你说呢?”把柳依依抱起来放在膝上,吻着。柳依依说:“早就知道你有阴谋诡计。”秦一星说:“知道了诡计还中了诡计?”柳依依说:“你不知道女人能有多傻。”过了一小会儿,秦一星双手也不安分起来。柳依依倒在沙发上顺从着,突然感到自己牛仔裤的钮扣被松开了,说:“想干什么?”秦一星忙乎着说:“你说呢?”柳依依说:“我还没想好呢。”秦一星说:“等会儿完了好好想想。”柳依依被他的大胆吓住了说:“别,别,我们才见过几次面呢。”秦一星说:“我们已经认识一年多了。”还没讨论清楚,就进入了状态。柳依依轻轻哼了一声,就不说了。   过后又在沙发上缠绵了一会儿,秦一星说:“给点东西给你。”把一叠钱塞到柳依依口袋里。柳依依马上拿出来说:“不要!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吧!你老实说,你欺负过几个女孩?”秦一星说:“就一个,你。”柳依依说:“鬼信。”秦一星不做声,只是笑,半天说:“依依还算是一个好女孩。唉,要是我还没有结婚就好了。”离开的时候两人站在门背后相拥了一会儿,柳依依觉得手心那些钱有些发烫,忽然就有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悄悄地把那叠钱塞到秦一星的口袋里。   周末秦一星打电话来,叫她到华城宾馆去等他,已经定好了房间。柳依依说:“不想去。”秦一星也不多说,告诉了她房间号,就挂了电话。柳依依去了,秦一星已经在等她。柳依依说:“人家不想来怎么硬要人家来!”秦一星说:“人家想来我怎么能不叫她来?”柳依依扭头去开门,秦一星抢过来,抱起她扔到床上说:“这总是床了吧?”忙活完了,两人并排躺着,柳依依说:“为什么女人男人在一起一定要做这件事情呢?”秦一星说:“不做这件事为什么要在一起呢?”柳依依说:“没那么现实吧?那人家我有哪点不好?”秦一星说:“人家你样样都好,如果有些方面更好那就更好了。”拍一拍床。柳依依骂了句“流氓”,说:“我浪不起来!”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男人怎么都这么自私,自己结了婚的,还对别人提那么高的要求。”秦一星说:“我没要求你,也没抱那个幻想,如今什么时代?改革开放!可我有点点想法也不行吗?我不喜欢你我就没想法了。”柳依依在他肚子上拍打说:“又是喜欢,又是喜欢!知道人家最不喜欢听‘喜欢’这两个字!”秦一星说:“那你喜欢听什么?”柳依依说:“一个字!你知道的,骗骗我都舍不得,没见过这么吝啬的人! 我真的好想有个人真正的真心喜欢我啊!”   两人去洗澡。在热气蒸腾中柳依依看不清秦一星的脸,摸索着他的身体,突然感到了一种亲近,是身体中一个难以指明的部位发出的清晰指令。她想,怎么可以认真呢?人家是有老婆的啊!还没想清楚,柳依依浑身抹着沐浴露,滑溜溜的,从后面把他抱住了,头顶着他的背脊。她呜咽着说:“秦一星。”眼泪流出来,流出来。秦一星转过身体来说:“你怎么了,依依?”柳依依说:“没什么。我就是想要一个人喜欢我。”秦一星说:“我爱你,爱你!”柳依依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死死地搂着秦一星的腰说:“我抱死你,我要抱死你!”秦一星也不说话,双手轻柔地抚着她的背。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相拥,热水喷了下来,流过他们的身体,也成为了一种令人感动的声音。   柳依依沉沉地睡了一会儿,突然惊醒了,看见秦一星坐在床上在灯光下看自己。她下意识地用胳膊挡在自己的胸前,另一只手也捂住更羞怯的部位说:“干什么?”秦一星把她的手拿开说:“看你,不行吗?”柳依依说:“男人怎么这么流氓?”秦一星说:“所以说男人不好。”柳依依说:“是一种不安全的动物。”秦一星说:“我又想读你了。”把她抱起来,她双腿夹在他的腰上说:“你不要命了!”   十一点钟来了电话。秦一星摸到手机看了号码说:“没办法。”走到窗口探出身体接电话。柳依依听他的口气,很温柔,居家好男人似的,心中忽然难过,自己怎么竟把这件事给忘了呢?秦一星穿好衣服说:“做个男人好难啊!又说:“真不想走,可惜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了。”柳依依跟他到门口,死死地抱着他的胳膊,他说:“我得走了,不走她就会怀疑了。”柳依依撒娇说:“我不管,我不管,把人家一个人丢在这里,太惨了。”秦一星说:“我怕她一怀疑,警惕性提高了,以后就不方便了。”柳依依说:“再呆五分钟,就五分钟。”两人接吻,秦一星心神不定说:“我该走了,真的该走了。”用力地想掰开她的手。柳依依紧紧抱着不肯松,感觉他真的用了很大的力,心里一沉,就松开了,说:“你走吧。”柳依依穿上衣服,四肢紧缩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小小的像个玩具。她想着这件事自己本来没打算认真的,抱着闲着也是闲着的想法,怎么一下子竟认了真呢?   怨恨归怨恨,过几天秦一星来电话招她去荷韵餐厅,她还是乖乖地去了。进了包房她说:“真的不想理你了。”秦一星说:“我偏要理你。”搂紧了她说:“要是我没结婚就好了。”柳依依说:“没结婚就跟我结婚,是吗?”秦一星说:“当然。”柳依依说:“有了这句话我就够了,我也不想去伤害别人。”秦一星说:“你是一只小小鸟,暂时就停在我这棵树上,哪天你找到另一棵树了,要筑巢了,你飞走我不拦你,我也不想耽误你的前程。”柳依依说:“没一点心情找男朋友。”秦一星说:“依依你还是去考研究生吧。学习是你的事,其他都是我的事。”柳依依倚到他身上说:“真的?你想好了没有?你别骗我!”秦一星说:“你总该相信我是一个男人吧!”柳依依说:“我不敢想一个男人会真的对我这么好!”   柳依依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不可克制地要相信这个已婚的男人。她原来以为自己经过锤炼了,很冷静了,有警觉也有经验了,可事情来了,这种警觉和经验一点都不管用。她突然意识到,所谓教训,对女人的意义是那么有限,事到临头,还是跟着感觉走。秦一星说:“老是来这里也不好,老是去宾馆也不好。”柳依依说:“那总不能老是躲在你的小车里吧。”秦一星说:“我们去找一套房子吧。”   “你真的想做个模范情人?”   这天,两人去爬麓山,走在林间小道上,秦一星这样问柳依依。柳依依拉住秦一星的手说:“情人还能当模范吗?她不是好人。”秦一星说:“你是好人。好人,你为什么不要我的东西?”柳依依不明白:“什么东西?”秦一星说:“那天,在餐厅小包房里,我给你的。”柳依依突然明白了说:“钱?不是都有这么久了吗?   柳依依想靠自己的努力多赚点钱。可这近一年的经验告诉她,钱不是个容易得来的东西。她本来是滴酒不沾的,可现在也能喝一点了。跟客户打交道,没有酒怎么能造出有千年情缘的氛围?没有这种氛围,生意怎么谈得下来?柳依依最为难的,就是酒醉饭饱之后去练歌房。刚喝了白酒,又上红酒,趁着酒势,借着强烈的音乐,场面总有些不拘一格,男女界线也有点模糊。被客人攀着肩,柳依依已经能够接受了,偶然也笑着说:“男人好色,英雄本色。”想要有进一步的亲昵,对不起,不行。这样,每次去唱歌柳依依就希望丁经理为客人点小姐陪唱。次数多了,丁经理说:“小姐又能搞什么公关呢?”   这天经理请几个客人吃饭,事关麓城几个重要地段的广告经营权。在餐桌上谈得很好,意向有了,格局也有了。柳依依很兴奋,多敬了几杯酒,每敬一杯还特别引起丁经理的注意,自己这是在为公司做贡献。客户的头儿是张总,对柳依依特别有兴趣,大加赞赏,对丁经理说:“想不到你们公司还有素质这么高的女孩!这个业务很多公司在抢,给柳依依了!”丁经理提出去唱歌,柳依依马上说:“张总,我们去大剧院看综艺节目吧!”   看节目时丁经理安排柳依依坐在张总旁边。第一个节目是大型歌舞,几十个穿三点式的外国金发女郎舞得一片疯狂。接着主持人在台上竭力地煽情:“今天晚上带着自己的老婆或者女朋友来的请尖叫一声!”台下应者寥寥无几。又说:“带着别人的老婆或者女朋友来的请尖叫一声!”台下一片沸腾。张总也大声喊着,兴奋中紧紧握住柳依依的手。那手掌厚实、肥硕,柳依依像口里含着一块大肥肉,腻得不行。过了一会儿,柳依依越来越难受,把手轻轻往回抽了一下,可张总不松,眼睛盯着台上,似乎忘记了这回事。张总的食指开始在柳依依手背上摩挲,动作很小,不一会儿幅度越来越大。这太明显了,柳依依恨得咬牙瞪眼,可当张总把头转过来,她马上又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演出到中间,张总说:“抽根烟去。”就离席去了。柳依依如释重负,对丁经理说:“我们换个位子吗,你跟张总谈谈业务。”丁经理沉下脸,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一会儿张总回来,在经过柳依依的时候,似乎是无意地,手背在她的胸前擦了一下。柳依依脸一沉,马上又笑着说:“张总,我不准你抽烟,对身体不好。”张总望着她点头微笑说:“好,好,不好,的确不好。”好不容易熬到散场,张总站起来,跟在柳依依后面,似乎是无意地,又似乎是被人潮挤着了,身体在她臀部擦了几下。离开张总,柳依依对丁经理说:“下次你自己坐他旁边。”丁经理说:“我总得先考虑客户的心情吧!”又说:“为了公司大局,个人受点委屈,那也是为公司做了贡献。在集体利益面前,个人又算什么呢?要有点雷锋精神嘛!”   第二天上班,柳依依打电话把昨晚的经历告诉了秦一星。秦一星并没有她预想的那么激动,只是唉地叹了一声。柳依依说:“你怎么不说话呢?”秦一星说:“叫我怎么说才好?我说你扇他一个耳光,行吗?你好好想想,干脆辞职算了。”柳依依马上说:“那怎么行,我还靠这点钱吃饭呢。”秦一星说:“你那点钱……不是还有个我吗?”   过了几天,张总打电话来,说:“依依,你答应了我去唱歌的,是不是安排一下?”柳依依心里冒火,咯咯笑着说:“那我叫丁经理安排一下。”张总说:“为什么要叫外人呢?”柳依依说:“你不知道我的喉咙,根本不是唱歌的嗓子。”张总说:“谁规定了一定要唱那么好呢?这就像旅游一样,到哪里去是无所谓的,跟谁去是最重要的。”柳依依顽强地说:“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嗓子……唉!”张总也顽强地说:“依依你真的就不能给我一点面子吗?我还没被别人拒绝过呢。”柳依依皱着眉摇头,咬牙切齿,咯咯笑着说:“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嗓子……你会失望的。”张总说:“我已经很失望了,难道只能让别人叫我失望?我等你电话。”   这一单业务有了问题,丁经理很不高兴,问柳依依:“是不是谁有什么事得罪了张总?”狐疑的目光盯在她脸上。柳依依说:“谁敢得罪他!”丁经理说:“做业务是要有点奉献精神的,女孩子有时候也不要太那个什么了,小事情要服从大局。”最后这单业务还是吹灯拔蜡了。公司私下传说是毁在柳依依手上,柳依依抵死不承认。秦一星说:“说了这份工作不适合你,甩了得了。”柳依依说:“甩了我到哪里去吃饭?住街上呀?”秦一星说:“说了去找一套房子。”柳依依说:“我不想跟别人同居!”又说:“到哪里去找?”   这一单业务有了问题,丁经理很不高兴,问柳依依:“是不是谁有什么事得罪了张总?”狐疑的目光盯在她脸上。柳依依说:“谁敢得罪他!”丁经理说:“做业务是要有点奉献精神的,女孩子有时候也不要太那个什么了,小事情要服从大局。”最后这单业务还是吹灯拔蜡了。公司私下传说是毁在柳依依手上,柳依依抵死不承认。秦一星说:“说了这份工作不适合你,甩了得了。”柳依依说:“甩了我到哪里去吃饭?住街上呀?”秦一星说:“说了去找一套房子。”柳依依说:“我不想跟别人同居!”又说:“到哪里去找?”   这一单业务有了问题,丁经理很不高兴,问柳依依:“是不是谁有什么事得罪了张总?”狐疑的目光盯在她脸上。柳依依说:“谁敢得罪他!”丁经理说:“做业务是要有点奉献精神的,女孩子有时候也不要太那个什么了,小事情要服从大局。”最后这单业务还是吹灯拔蜡了。公司私下传说是毁在柳依依手上,柳依依抵死不承认。秦一星说:“说了这份工作不适合你,甩了得了。”柳依依说:“甩了我到哪里去吃饭?住街上呀?”秦一星说:“说了去找一套房子。”柳依依说:“我不想跟别人同居!”又说:“到哪里去找?”   接下来几天,秦一星开了车带着柳依依到处找房子,看了几处,都不满意。秦一星说:“依依我们将就一下算了,又不是真的结婚。”柳依依心里一沉,她想着既然是找房子,多少也要有点家的感觉。无论如何,这对自己来说是第一次。说到底房子好不好并不那么重要,可他把自己放在什么分上却很重要。   秦一星告诉她,市郊有一处房子,是朋友租的,如果她觉得满意,就把它转租下来。房子在山边,四层楼,是一幢私房。进了屋,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有简单的家具,也还算干净。秦一星说:“我们把这里叫做无忧斋好不好,以后你就有个地方无忧无虑地看书了。”柳依依说:“不好,我要叫它康定,跑马溜溜的城,才有点味道。”秦一星说:“这么浪漫?那就康定吧。”   要搬出去住了,柳依依不知怎么给阿雨解释。找了机会她说:“这一年挤着了你,真的不好意思。”阿雨说:“我猜这是一个男人的主意,我猜错没有?”柳依依轻轻摇摇头,又点点头。阿雨说:“有这么好的男人?他们一般都只是为了表达激情,表达了就心满意足了。不以悲剧落幕,篡位成功的,百里挑一。连我都没成功呢。”柳依依觉得自己应收敛一点,低调一点,说:“不过他没直接说,他说要是还没结婚就好了。”阿雨掩了口哧哧的笑:“傻子,你再想想,这话你听懂了?”柳依依想了想,突然省悟了说:“是的,没懂。”阿雨说:“他是什么意思?”柳依依说:“要是没结婚就好了,这是虚的;事实上已经结了婚,这是实的。”阿雨说:“依依,你看,男人大大的狡猾。”   再见到秦一星是在康定,柳依依说:“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真正的喜欢我?”秦一星说:“当然。”柳依依说:“那你是不是不喜欢周珊了?你会不会跟她离婚?”秦一星说:“别把事情搞那么复杂吧。”柳依依就沉着脸不说话。秦一星说:“真的要我说真的?”柳依依说:“当然。”秦一星说:“那我就说了,百分之五的可能性都没有。”柳依依说:“谢谢你给我留了点面子,我知道其实百分之一都没有。你那么爱你老婆,你怎么还要跟我好?”秦一星说:“那你的意思是不要我跟你好?”柳依依带着哭声说:“你心里挂着的到底是谁嘛!”   每天下班后,柳依依就去跳健美操。从男人们那里,也从女人们那里,她知道了美是一种多么崇高的价值。因为崇高,就值得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女孩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美,何况,有了美就什么都有了,真的什么都有了。   这天跳完操回到康定已经九点多钟,秦一星在等她。他说:“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准备走了。”说着把柳依依推到床上,“来吧。”完了秦一星抱了她一会儿说:“还是让我去吧,你知道有多少事在等我?”柳依依说:“总是做完了就要走,你也想一想人家的感受,人家身上还在跳呢!”秦一星说:“那就再抱你一会儿。”又说:“我们这些人,你知道,时间是以分钟为单位计算的。到处都要你,单位要你,朋友要你,老人孩子要你,还有你要我。时间要掰成三份才够用,可惜时间又是掰不开的。”柳依依抓着他的衣袖说:“你可怜可怜我,把我放在口袋里带走好吗?”   周末的清晨,柳依依下楼去买卫生巾。半夜里好事来了,这在以前是一件令她烦恼的事,现在却很盼望,晚一天都很紧张。她这才省悟了为什么大家都叫这为“好事”,的确是一件好事啊。   上楼的时候碰见女房东,问她是不是一起去爬山?两人在山上说些闲话,下山的时候房东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他在这里已经租了几年了。”柳依依听得真切,却装着没听见。回到房里,柳依依把房里的东西翻找了一遍,在纸盒的底层看到了两只乳罩,在抽屉的深处摸出了几瓶没有用完的化妆品,还有一本《女友》杂志。柳依依倒吸一口气,一种凉意从脚底慢慢地浮上来,浮上来,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阴谋。一直等到天黑,秦一星总算来了。柳依依忍不住跳起来把纸盒打开,对那两个乳罩努着嘴说:“这是什么?” 秦一星说:“何必认那个真呢,我也没跟你认真。我从认识你那天开始对得起你,就是对得起你了。”柳依依觉得委屈,但又无话可说,呜呜地哭了。秦一星也不劝她,抓着她一只手,在手心轻轻搔一搔,说:“乖,我非走不可了,我的时间是刚性的,说走就得走。桌子上有点东西,你看一看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睡了一觉,又似乎根本没睡,柳依依撑起身子,注意到了那只盒子,打开来是一只手机,粉红色,很温馨地躺在那里。她忍不住拿起来,一种满足感浮了上来。羡慕了别人多少回,想不到自己也能有一只手机了。倒在床上柳依依忽然想到,明天要早点起来,跟房东去爬山,问一问以前这里曾来过几个女孩?想到这一点柳依依又叹息一声,叹息之后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唉,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有一天夜里,柳依依半夜醒来,感到胸口隐隐地痛。她不去理会,翻了身想继续睡。在翻身的时候,那种痛感陡然地鲜明起来。她有一种特别强烈的倾诉的愿望,想给秦一星打电话,拿起手机又意识到,这电话是打不得的,难道他真的睡在客厅?身边有个人多好啊,怪不得再怎么潇洒的女孩,最终还是潇洒不下去,老老实实找个人嫁了。天大亮了,柳依依挣扎着爬起来去上班。中午快下班时,那种痛又出现了,很明确。柳依依想,赖是赖不过去了。忍到下班,给秦一星打了电话。秦一星问了病情,说:“我来接你。”   验了血,做了B超,医生说是结核性胸膜炎,肺部有积水,要住院,出院还要吃十个月的药。秦一星在一旁问:“传染吗?”医生说:“不要听到结核两个字就以为是传染的。”又告诉他们至少要花一万多块钱。上了车柳依依想到那一万块钱,心情很沉重。秦一星也不做声。下车时柳依依询问地望了他一眼,他说:“问问你们单位能不能报销,实在不能报,就找我报。”这个承诺来得迟了一点,毕竟还是来了。这话让柳依依安心了,也感动了。不但治病有了着落,感情也有了着落。第二天柳依依就去住了院。住院之后打电话把生病的事告诉了家里,说得很轻松,爸爸妈妈很着急,问了很多话。让柳依依意外的是,他们没有提到钱的问题。放下电话柳依依有点失落,至少应该问一声吧。失落之后又理解了他们,他们太穷了,是自己读书把家里读穷了。   在住院的那些天,每天都有人来看她,苗小慧,还有宋旭升。宋旭升给了她四百块钱,一袋苹果,一袋千纸鹤。他说:“你看我叠了这么多,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耐心去做一件事。”他走后柳依依把手伸到塑料袋里,是有那么多,好几百只吧。她心里有了一点感动,马上就消失了。住院一天几百块钱,护士隔两三天就拿单子来催款,这多么现实。千纸鹤有什么用?   一星期一次,有时候两次,秦一星把柳依依接到康定去。上了车柳依依说:“医生知道了会骂人的。”秦一星说:“总要让我的东西有个地方去吧?”柳依依说:“你的东西——你到你老婆那里去。”秦一星说:“那里?无趣,无趣,认识了你以后就更无趣了。有些事情做起来要有趣才会有趣,是吧?你知道要男人做一件无趣的事是多么无趣啊!”   住了一个月的院,花了一万一千多块钱。出院的时候,柳依依收拾东西,看到那袋千纸鹤,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起来。走到门外,想着秦一星就在楼下等,又犹豫了一下,扔到了楼道尽头的垃圾筐中。到了康定秦一星说:“我在想,我早就在想了,你干脆辞职算了,安安心心读几天书。”柳依依说:“那怎么行?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工作。”秦一星说:“你那点工资,我给你补上。”   那几天柳依依非常犹豫,辞职,还是不辞?这是个问题。正犹豫着丁经理来了电话,问她病怎么样了,意思是催她去上班。接完电话柳依依生了气:“住了一个月的院不给报销,不来看我,上班就记得我了!”一气之下柳依依决定马上就去辞职。到了总经理室门口,柳依依伸手推门的一瞬间,心里动了一下,又退回来,跑到楼下,掏出手机给秦一星打了电话,告诉他辞职报告写好,准备交了。秦一星说:“你交。你相信我,一个男人,这点事都兜不住?”打完电话柳依依心里踏实了。身边有一个兜得住事的男人,那做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自己多么需要这么一个兜得起的男人。自己在生活中艰难地漂浮,太想踏到一块实地了,秦一星就是这样一块实地。   下午秦一星来康定看她,她懒洋洋地开了门,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秦一星说:“我等会儿还有事。”就来扯她的手,把连衣裙的拉链拉开。柳依依说:“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敢认识你?”秦一星说:“谁又在你的耳朵边放了一个苍蝇屁?”柳依依说:“阿雨。阿雨对你们这些人认识得最清楚,到那天你翻脸怎么办?我把这几年青春耗完了怎么办?”秦一星喉咙里哼哼几下,半天说:“那你说呢?”柳依依说:“我说你给我一点希望,你会给我吗?”秦一星说:“你要什么希望?”柳依依说:“那你说呢?”秦一星说:“不要把问题搞得那么复杂,我这个人喜欢简单。”柳依依说:“你简单了,我就复杂了。”说了这句话柳依依心里一下清晰了,他简单了,自己就复杂了,说双赢那是假的。秦一星说:“那你要我怎么办?我能做的,全都做了,做到极限了。”他张开左手,手指一个一个弯下来,“时间,经济,还有身体,还要考虑你的前途,做到极限了。什么叫做极限?”   这样,柳依依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准备考研。整天不要上班,不必赚钱,不去想怎么才能完成业绩点,她感到了轻松、幸福。有了秦一星才有了这样的好事情,这是真的。 于是自己应该尽心尽意对他好,这也是真的。   看书看得发腻,柳依依觉得时间太多。每天除了去跳一个小时的操,就是一个人呆在房子里看书看电视。女友们要上班,下班的时间不够用来对付男朋友,难得有个机会见一次面。她整天都在一种期待之中,盼秦一星来,来了就不让他走。秦一星说:“你知道我,我不是自己的。说来就要来,来了要见得到你,说走就得走,走也要走得了。”柳依依抱着他的一只胳膊说:“你走了以后的时间长得怕人,你可怜一下我吧。”秦一星说:“我不去忙怎么会有钱呢?没有钱我怎么对你好?”   这样过了几个月,十一月份,柳依依报了名。报名这天她对秦一星说想考到北京去,他坚决不同意说:“那我怎么办呢?”她说:“就每天给你发信息。”他说:“发信息能解决什么问题?”她不高兴说:“那你要解决什么问题?”他笑了笑说:“你说呢?北京太遥远了,我身体没那么长。”柳依依说:“下流。”秦一星说:“机智。”又说:“北京那么多优秀青年,实话实说谁放心?谁愿当那个傻瓜?你那么想去北京你去,我们就只能画一个句号了。”左手凌空画了一个圈。这话说得有了硬度,可也实在,合情合理。没有他的资助自己无法完成学业,想要他的资助又想违背他的意志,那不可能。柳依依又感到了博弈的存在,也清楚自己在这种博弈之中的弱势地位。情人之间的博弈,一旦超出了诗意的氛围,就会进入危险地带,现在已经走到边缘了。意识到这一点柳依依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说:“北京是首都嘛,人家想去看看嘛。”   考完了,柳依依长长舒一口气,回家过春节。   春节过得没滋没味,像一块嚼了三天的口香糖。别人的幸福使她感到落寞,她想回麓城,可再想想麓城也没有什么在等自己,除了秦一星。意识到自己在思念秦一星,她非常痛苦。守着这样一个没有希望的希望,像那个守株待兔的人,不,比那还要渺茫,在没有阳光的角落中虚掷了自己最有光彩的年华,这太不聪明了。可事到如今,不聪明也只好不聪明下去,等待事情自然的转机。毕竟,除了婚姻,他给了自己一个女孩所希望的一切。反反复复想了很久,最后意识到,挣扎了这半天等于没有挣扎,没有结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初四清早秦一星发来信息,说昨晚跟妻子吵架了,一个人在康定呆了一夜,问她什么时候能回麓城。柳依依激动起来,怀着一种使命感,一种牺牲精神,决定马上回麓城去。她对爸爸妈妈说要回麓城安心准备复试,收拾好东西就走。到了康定秦一星不在,她心中一惊,一路上设计好了见面的激情和狂热,都落了空。她给秦一星发了信,他回信说家里来了客人,被叫回去了,等会儿来看她。柳依依把信息看了三遍,心慢慢往下沉,沉,沉。   天黑了下去,一点,一点。窗外的风呜呜地叫,发出闷响,像一双巨大的手在奋力撕开一块厚布。柳依依靠在床上,眼睛盯着窗户,痴了似的。门终于响了,灯光亮了,是秦一星。他说:“你怎么来了?”柳依依说:“真的,我怎么来了?”秦一星把塑料袋放在桌上说:“带了很多好吃的。”又抱着她,“她一定叫我回去,没办法。”柳依依瘫在他身上说:“你总是没有办法,永远也不会有办法。谁说你没有办法?告诉我没有办法就是你的办法。”秦一星说了一连串的对不起说:“实在是没有办法。你理解我的难处吧。”柳依依说:“我又到哪里去找个人来理解我?总是把我放在垫底的位置上,有人要被牺牲了,就优先考虑我。”秦一星抱她,拍她,抚摸她,吻她,她懒洋洋地随他去。秦一星说:“我要走了,非走不可,约好了出去拜年的,再晚她就会起疑心了。”熄了灯,“乖,对不起啊,明天带你去逛街,弥补我的滔天罪行。”摸摸她的头。在他的手离开的那一瞬间,柳依依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想抓住他的手,抓了个空。想叫他,犹豫了一下,门咔嚓一响,他走了。柳依依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尽量地缩紧,身体各部位没有什么感觉,觉得自己在无限地变小,变小,只有意识在膨胀,那是一片广阔的天空,自己张开了双臂在飞啊飞地飞。窗外的风一阵紧一阵,整个世界都回到了远古洪荒时代似的。她把被子扯上来,蒙着头,想着自己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都是没有讨论的余地的。他总是说没有办法,他的确是没有办法,可自己就有办法了吗?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忍,忍,忍。忍一天两天可以,一年两年怎么忍得下去?突然,眼泪涌上来,来不及闭眼忍住,她哭了。   复试通过了,录取了,柳依依安心了。安心之后又堕入了一种空虚。入学还有半年,不知每天做什么才好。柳依依就去找苗小慧她们玩,一起玩的免不了有男的,有男的免不了有发生故事的可能性。秦一星说:“你要跟他们玩就别跟我玩。”柳依依说:“那我每天呆在康定憋死算了。”秦一星说:“你去跳操,去洗面,每个月给你那些东西就是来做这些的。”柳依依把他刚给自己的钱摸出来甩在床上说:“不要你的东西!”秦一星把钱收拢说:“真的不要?”把钱甩得哗哗响,“钱啊,你真可怜啊,没人要你啊!你长这么漂亮也嫁不出去啊,只好打一辈子光棍了。人家宁肯要那些小青年哥哥也不要你啊,真可怜啊!”柳依依差一点笑了起来,又猛地翻转身来说:“谁要那些小青年哥哥了?总得给一条出路吧!”秦一星说:“你唯一的出路就是我。”   秦一星不准她与别的男孩接触,她只好不接触。她也知道那么纯粹的友谊是不可能的,自己不傻,就不能装傻,更不能在秦一星面前装傻。可秦一星给她的时间实在有限,好多次她在康定等他一整天,他来了半小时,四十分钟,就匆匆走了。这点时间只够做床上那件事,柳依依感到很委屈,很不平衡,就有了很多怨气。秦一星来了,她把怨气写在脸上,秦一星说:“我就这点时间,多么宝贵,都花在做思想工作上了,那我来干什么?我是不喜欢听怨言,不爱看生气的脸才走到你这里来的,难道是开辟了第二个烦恼源?”   可是柳依依仍然情不自禁地要抱怨。自己美好的青春在寂寞中度过,能没有怨吗?有了怨不表现出来,那自然吗?柳依依知道自己怨得愚蠢,可这愚蠢也是真诚的愚蠢。这天秦一星来康定,见柳依依躺在床上不理自己,说:“每次到康定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做你的思想工作,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做这个工作?我的时间是没有一点弹性的,你要到我这里来挤时间,那是在蚊子的大腿上割肉。”柳依依说:“这个话你怎么不跟周珊说呢?”秦一星说:“也许我没资格找你。唉,你把心思全放在我身上,我太累了,拿一半放到别人身上去,我又太傻了。一个没有闲工夫的男人是没资格搞婚外恋的。”柳依依大声嚷道:“你为什么不说你没有资格结婚?你说,你为什么?”秦一星苦笑一声说:“世界上最可怜的男人就是我了,每天要面对两个疯狂的女人,再这样下去我也会疯狂了。”柳依依说:“你每天晚上陪着她,她还疯狂?她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恨她,她剥夺了我的应该得到的时间。”秦一星说:“你们俩互相不认识,但时刻都在斗争,对我提出的要求永远是针锋相对的。我夹在中间,都不知道怎么做人了,累啊,心累啊!我是一个奴隶,有两个女主人,她们发出针锋相对的命令,我听谁的?我现在是做奴隶都做不好啊,真可怜啊!”沉重地叹了一声又说:“我觉得我们可能是不合适。能够做的,我哪点没做?对你我在每一个方面都做到极限了。什么叫极限?就这样还是每天要看你的脸色,要看脸色我在家里看不就行了吗?说起来我也知道你是因为爱我,可这爱我怎么承受得起?是啊,心累啊!”柳依依愿意理解他,可理解了他,自己怎么办呢?她说:“难道我就那么活该 ?”秦一星叹气说:“我的状态和你的心态,都无法改变,无法调和,不合适啊!不合适啊!”说完,毫不犹豫地,就离开了。   柳依依躺在那里,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流泪了,可是,很意外地,没有眼泪。她心里只有一个恨,恨,恨。恨秦一星,更恨自己。可恨完了,还是找不到方向。就这样离开他吗?她把自己问住了。无论如何,自己是需要他的,在每一个方面都需要,没有他,一切都落了空。他真的就像自己的太阳,他来了,光明有了,温暖也有了。柳依依看清了自己心底的那个结论,有点不敢正视似的。意识到这一点,柳依依回过头想,作为一个男人,秦一星也的确太艰难了。能够给自己的,他的确也全都给了。她叹息一声,找不到出路,也没有出路,唯一的出路就是忍,忍,忍。太委屈了,在悲哀了,经过了委屈和悲哀,也只能忍,忍,忍。   这个周末,秦一星陪柳依依吃了西餐,出来天已经黑了,还下起了小雨。他们准备去看歌舞表演,车开到半路,秦一星接到一个电话,是女儿琴琴打来的,考试完了,要爸爸带她去玩。秦一星把车停在路边说:“怎么办?”柳依依说:“我说怎么办你会办吗?”柳依依在大街上下了车,站在街边。说了一大串对不起,去了。   柳依依漫无目标地在雨中走着,又停下来,呆望着街景,来来去去的人很虚幻,闪闪的霓虹灯很虚幻,连自己也很虚幻,轻飘飘的像一个很大的布娃娃。在细雨迷之中,恍惚间她觉得自己退到了时间深处,现在正站在三十年代的上海街头,眼前的一切,正是心目中的旧上海,而自己,正是电影中的一个人物。她轻轻嚅动嘴唇,似乎想对自己说什么,好一会儿突然省悟了,自己其实并不知道想说什么。   有天晚上,秦一星在康定呆了很久,折腾够了,缠绵完了,走了。走了不一会儿,柳依依还在回味,忽然听到窗外有人在叫:“小姐!小姐!”声音非常细,但却清晰。她以为是在叫别人,细听之下,却发现是在叫自己,浑身哆嗦了一下。那个声音说:“我刚才听见你和男朋友在一起,我很激动的。我不是坏男孩。”柳依依发现声音是从房顶的平台上传来的。她把身子缩到被子里,不敢做声。那声音说:“你开开门好吗?给我一个机会好吗?”柳依依拿手机拨了秦一星的号码,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柳依依大气不敢出,想着有谁会来救自己,就给苗小慧打了电话。不一会儿苗小慧来了,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一个男人,不是薛经理。柳依依惊恐地把事情说了,那男人就到房顶平台上去看了,回来说:“已经走了。”苗小慧说:“今天我要跟依依说一整晚的话,你先走吧。”   熄了灯,两人睡在一个枕头上说话。柳依依说:“我还以为他是薛经理呢。”苗小慧说:“老薛现在生意做大了,女孩ABCD都在那里排队。有时候他恋旧情,叫我过去一下。”柳依依说:“你知道他那里有ABCD你还去?”苗小慧说:“为什么不去?”柳依依说:“现在的爱情叫人越来越看不懂了,都这么大方。”苗小慧说:“有什么不懂?谁真把谁当回事,薛经理你猜他怎么说,吃橘子不一定吃整个的才是吃橘子,吃一瓣也是吃橘子。他只要自己那一份能够吃到就满足了。”柳依依说:“现在的爱情是不是只能如此?我们现在自由了,身体随着感情流动,灵活性有了,深刻性没有了,自由的代价太沉重,对我们女人,太沉重了。”苗小慧说:“太多男人都只要你现在在床上表现好就可以了,你怎么深刻?男人吧,你不能便宜了他。女人能有几年青春?这几年是金色年华,金子的价值,你要他拿出金子的价格来,不然你就太亏了,你只有这几年。他不能拿婚姻回报你,就应该多出几滴血,很现实,很简单,不然到头来是一场空啊!”   苗小慧的话给了柳依依很大的震动。自己的青春是结不出果实来的。就算花开得灿烂,也不会结出果实。自己付出的是青春,自己的人生只有这点资本。可他付出的是什么?但她知道他不是这样想的,他觉得自己已经付出很多了,够多了。在这上面两人的感觉相差很远,总是很远,都觉得自己付出的比得到的多。柳依依又感到了那种博弈,既然是博弈,就得出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出手的方式可以很温柔,很软弱,可是,还是得出手。   五一黄金周前,秦一星说要去杭州出差。柳依依说:“带我去吧,你答应带我出去玩都有一年多了。”秦一星说:“我跟同事一起去,把你藏在哪里?”秦一星走了,柳依依忽然觉得不对。没有什么东西提示她,她忽然就觉得不对,像两根电线没能搭在一起,错了位。这种感觉使她很难受,忍了两天,她打了秦一星家的电话,没人接。过了几天,秦一星来了,柳依依说:“我就是想要有个人,他能跟我走在阳光下,能够黄金周陪陪我,可惜我没有这个人。你带着老婆孩子潇洒去了,你知道我这几天怎么过的?我当地老鼠一年多了,这几天更是不见天日。”   这件事让柳依依改变了想法,苗小慧说得对,做女人可不能那么好啊,那是傻啊!自己受了这么多委屈,得到弥补也是应该的。这天晚上秦一星又来了,见柳依依情绪不好,就问:“又怎么?”柳依依说:“心情不好。”秦一星说:“你什么事心情不好?”柳依依说:“那是你逼我说的啊。我们家里的房子,我跟你说过的,你还记得吗?我们家的房子,早就该翻修,墙上渗水,大块的渍印,里面都长绿苔了,只差没漏雨了。我妈说房子不能住了,我们家的情况,你知道的,她问我有办法没有,我能有什么办法?”见秦一星不做声,就说:“我说了不说,你一定要我说。”她说的也是实情,这事已经拖了很久了。好一会儿,秦一星说:“要多少钱?”柳依依说:“我妈说至少要两万块钱。”又说:“只怪我,读书把家里读得山穷水尽了。”   秦一星双手支着头,在台灯下沉默着,过一会儿说:“你知道两万块钱是多少钱?”你看我穿过名牌服装吗?没有。到宾馆潇洒过吗?除非别人请客。”柳依依说:“你别管这件事,让他们去,谁叫他们自己没能力。”心忽然软了说:“那天你给我洗头发,我低头看见你的皮鞋都开裂了,我就心痛了。这件事你就别管了。”秦一星说:“两万,试试啊。”   第二天上午秦一星送两万块钱来了。柳依依说:“你真拿来呀,叫你别管。”又数出五千递回去,“你去买几件好衣服,皮鞋,让我看看。”秦一星说有事,匆匆走了。柳依依在阳光下慢慢走着,她抬头看看天,看看云,心里很空,是物质意味的空。她想着,秦一星是好,可再怎么好,早晚也是一个分别。最多,最多最多,跟他再跟一年,一年,这是极限。柳依依为自己制定了时间表。   一年以后,她还是留在秦一星身边。柳依依不知这一年是怎么过去的,反正是过去了。从二十四岁到二十五岁,这就是过去了的证明。二十五,那感觉跟二十四就是不一样。有一天她去超市,看到一个女孩,二十不到的样子,在选枕头。女孩叫了一声:“老公!”她才注意到女孩身边有个男人,近三十岁,正是自己心仪的那种气质。柳依依装着也去看枕头,看见那男人手中提着商场的购物篮,里面有面条、一包米、一包盐,还有肉、香干、青菜。他们是麓城无数同居者之中的一对,更重要的是,新一代已经成长起来,加入了情感竞争的行列。她们的优势如此明显,不能不让柳依依们感到压力,感到失落。其实,也只有几年的距离,这几年对男人不算什么,对女人,落差却如此明显。她忽然有了危机感。的确,这两年多来,自己的生活中,除了寂寞,并不缺少什么。正因为什么都不缺,自己没有压力,不着急,更没有危机感,像温水中的青蛙。离开超市时,柳依依心想,眼下这种局面,是结束的时候了。   这一年柳依依生活中也出现过一个两个三个有那么一点意思的男人,可还没有展开,就结束了,把他们往秦一星身边一放,柳依依情感的天平,就那么明确地往秦一星这边倾斜。秦一星是起点,又是燃点,这起点和燃点太高,柳依依无法接受别人,就像看惯了彩电的人无法忍受黑白电视。   这个周末的晚上,秦一星在康定呆到十一点钟,还没有走的意思。柳依依在被子里推他说:“你今天怎么这么人道?你走吧,不然她要骂人了。”他说:“今天不回去了。”柳依依不胜惊喜,说:“又编了个故事讲给周珊听?”秦一星说:“故事编不下去了,发现了,吵架了,回不去了。”柳依依说:“怎么就让她察觉了?”秦一星说:“女人再迟钝,男人不交公粮,她总是知道的。我的公粮余粮,都交给你了。”   知道了这些,柳依依竟感到了一种欣慰,欣慰之中萌生出一点希望。这希望渺小而尖锐,像插在心上的那一点刀尖。还是在两个月前,秦一星几次被人从康定喊回去了,要他去买东西。买什么他没说,后来才知道了是买装修材料。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柳依依找到电视台的住宅小区,在十几幢新房中问到了秦一星的那一套。进去一看已经快装修完了,房间五室两厅,那么宽敞、明亮,甚至有点豪华的意味。柳依依感到了巨大的震撼与失落。这一切为什么不能是自己的,自己少付出了什么呢?也许,像有些男人说的那样,结婚证是一张纸,并不能说明什么,但没有这张纸,就什么也不能说明。   柳依依把秦一星抱得紧紧的,腿勾住他的腿说:“她不要你,我要你!”柳依依昏头昏脑说了好多话,忽然发现秦一星已经睡着了。她有点生气,很快就原谅了他,想着,他吵架累了。半夜秦一星醒来,问:“你怎么还不睡?”柳依依说:“你几年才在这里睡一夜,我舍不得睡着!”   第二天清早秦一星上班去了。到晚上秦一星来了,说:“我无家可归了,这就是我的家了。”柳依依说:“你有家,我就有家了,我是一个女人,我多么想有个家啊!”眼泪涌出来,忍住了,说:“我们把做饭的东西都买回来吧,有柴米油盐才有家的气息。”柳依依想着,这样住下去,就成既成事实了,秦一星就会去办离婚手续了。再想到周珊,以后她一个人怎么办?她感到了残酷,生存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太残酷了。   星期六早上,天刚蒙蒙亮,秦一星手机响了,是他女儿打来的,问他送不送她去学琴。接了电话秦一星说:“没办法,得去。”就要起来。柳依依说:“你答应了带人家去植物园玩一天的呢!”用腿把他的腿死死勾住。秦一星说:“明天,明天。”   以后柳依依忍着不问这件事,秦一星也不提起。她奇怪周珊怎么就没了动静?在等待中她忍不住在周珊最可能察觉的时候给秦一星发了几次信息,管他叫“屁”,就像他在短信中叫她“乖”一样。这个“屁”字平时只有在最安全而自己又最有情绪时才用的,现在却希望周珊能够看到。可是,还是没有动静。柳依依忍不住了,问秦一星:“我发的信你都看到没有?”秦一星说:“她不看,故意摆在她面前她都不看。我总不好提醒她看吧。”柳依依觉得形势不对,并没按自己的预想发展。怎么办呢?这事像下棋,你不想要对方走哪一步他偏走那一步;又像打牌,你不想要对方出哪张他偏出那张。这样过了一两个月,柳依依实在忍不住说:“到底怎么样了?”秦一星说:“还那样。”柳依依说:“那样是哪样?”秦一星说:“还能哪样?就那样。”柳依依感到了失败的屈辱,这屈辱像刀尖,那么小的一点,插在心尖上,血渗出来,在胸前慢慢地滴,滴,滴。柳依依不恨秦一星,不恨任何人,但还是那么尖锐地意识到了自己所扮演的悲剧角色。这是幽暗时间深处一个模糊的剪影,在岁月流逝之中渐渐清晰,让人低头掩面,黯然泪下,不忍正视。   经过了这件事,柳依依和秦一星的关系有了一些变化。柳依依想着,你既然不能给我明天,今天就应该对我更好,付出更多。苗小慧早就把形势看得清清楚楚,自己却总是在遮遮掩掩。   这天秦一星来康定,柳依依就哭了。秦一星说:“怎么又哭了呢?”柳依依说:“我哭我的青春!”秦一星说:“你暂时没着落,留在我这里,我还是对你好。没有我你的青春就年年二十三?”柳依依无话可说。不能离婚,有言在先,不耽误自己,也有言在先,自己是愿者上钩。这个男人,他早就把退路设计好了。自己怎么样,那不是他的责任,也的确不是他的责任。   再往后柳依依发现,秦一星不像以前那么需要自己了。他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发信息,但色彩已经淡了。以前总是他叫她去康定,现在是要她叫他了,她如果不叫,两人就见不了面。非得找一个人倾诉。苗小慧要结婚了,柳依依不想去打搅她的好心情,更不想让她的幸福反衬出自己的痛苦是多么痛苦。柳依依给阿雨打了个电话,阿雨说:“今晚你不想来看看我的新房子吗?”晚上柳依依就去了,进门看见阿雨心里惊了一下,一年多不见,她身体有了微胖,脸上也不那么润泽了。到了客厅又吃了一惊说:“这么大的房子,这么漂亮!”阿雨说:“要不你也搬过来,还空着两三间呢。”阿雨的卧室是最小的那一间。柳依依说:“怎么不住那间大的呢?”阿雨笑了一下说:“那间有三个门,通客厅阳台厕所,晚上心里惴惴的,这间把门闩死就安心了。”柳依依说:“你还是要找个人保护你。袁总呢?”这样就打开了话题,柳依依感到了轻松。阿雨说:“男人在关键时刻都是自私的,你不能去设想他会为了你而不自私。”柳依依说:“也难怪他,他有儿有女的,他不会为我们做那种牺牲。”阿雨说:“那时候要你别跟记者去扯,你不听我的。何必把别人走过的绝路再走一遍?”又说:“别人的教训总是没有用的。人吧,到什么年龄懂那个年龄的事,不到那个年龄,别人怎么说也白说。怕就怕她天真到可爱,到那个年龄还不懂那个年龄的事。”柳依依说:“我那时怎么吃错了药中了邪似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阿雨说:“谁让你是个女人!”又说:“这年月做个女人是越来越艰难险恶了。当欲望越来越伟大神圣,女人就越来越渺小卑微。在欲望的眼光中女人的有效期就那么几年,十年吧,剩下的就是垃圾时间了。垃圾时间中的女人是什么?这些年女人的地位下降得太厉害了。”   十二点多钟,柳依依回学校去。校园里很安静,她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忽然就有了一种沧桑感。她想起八年前第一次跨入校门,就这样,八年过去了。有个男生在某个黑暗的角落唱着“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她忽然觉得这歌非常残忍,“谢谢你给我的爱,陪我走过那个年代”。一声“谢谢”,小芳的青春就被抹掉了。那么轻松地抹掉了。现在那个小芳在哪里?她过着怎样的生活?没有人去想这些问题。男人们只要女人的青春,就像吃菜,只吃那点菜心。他们发明了很多说法,来表达自己的需求:不管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爱情是一段一段的,每一段都是真的;自然法则;给爱情以自由,而不是枷锁;对男女之间的事情要有平常心,结果并不重要;结婚证不过是一张纸;婚姻压抑人性,好多,好多。屁话,都是屁话,这是一个个的黑洞,挖好了只等你一脚踏进去。这些屁话都是说给女孩听的,一旦你没了青春,连这些屁话都没人跟你说了。谁会有心情来骗你。   心里折腾了无数个来回,像上甘岭上的拉锯战,终于说服了自己去开辟新的生活。真正行动起来,柳依依又一步三回头。这几年来,秦一星对自己的照顾太周到了,还有谁会对自己这样好?   柳依依下定决心要突围,从对秦一星的依恋之中冲出去,去追求自己的生活。柳依依对爱情已经不抱希望,不相信自己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还会对谁有真正的激情。白天她拿着饭盒走在校园里,看着熙熙攘攘中那么多面孔,在心里唱着:“情灭了,爱熄了,剩下空心要不要?”她知道自己剩下的只是一副躯壳,内心是空了,再也无法点燃。阿雨说,越来越多的男女走到一起,有着合伙经营的意味。能够合到一起就是最高的期盼,哪里还敢想像纯情?纯情是不计较得失的,合伙则要把账算得一清二楚,也许这是市场时代新的爱情法则。这是不同的,黑白分明。边算账边享受和谐的家庭生活,那可能吗?   心冷到了极处,倒生出了一点温暖,一点期盼。这是从黑暗的最深处往亮处看时产生的微光。有一个男人,不敢想他心中没有重重叠叠的记忆,也不敢想他对自己没有二心,只要他不弃不离,记得有一个家,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在等他,比如像秦一星那样,那就算可以了。还能抱多大的希望?这样想着,柳依依感到了一种轻松,一种解脱。全部的浪漫和诗意都不敢设想,所盼望的,只有那一点微光。   悲观,极度的悲观。但这并不妨碍她积极行动。这个周末,她没有主动去找秦一星,等着秦一星来找自己,在宿舍等到八点钟,她失望了,就去了舞厅。这天晚上运气好,柳依依遇到了一个还看得过去的男的,自称是麓城大学机械学院的博士,叫毛国军,他跟她跳了一曲之后,每次音乐一响就过来邀她。毛国军跳得很好,很会带人。特别是跳华尔兹,柳依依感到音乐渗入了皮肤,在体内跳跃。舞会结束,他向她要手机号,她迟疑了一下告诉了他。当天晚上他就发来了信息,“给我一个接近你的机会。”她回信说:“不想耽误你的时间。”接着又来了一堆信息,“我有一种被点燃的感觉”“众里寻她千百度”等等。柳依依没有被这些信息带入浪漫,浪漫是不能凭空产生的,需要前提,需要资本,这就是自己的青春,说别的都是多余。浪漫其实是多么现实的啊!   柳依依想出一个主意,冒充财务处的会计,用磁卡在公用电话上给机械学院学工办打了个电话,要找毛国军。对方给了她一个号码,她马上拨过去,是一个女人接的。柳依依说找错了,就挂了机,抽出磁卡,仰起脸,对天空扮出一个鬼脸。晚上毛国军发信息来,说了一番热情的话,要带她去麓城宾馆吃饭。柳依依想,只差没说开房了,就回信说:“你带你妻子吧!”好一会儿那边没回信,柳依依想着他在犹豫,又想着他不会理自己了。终于又回信了:“我们的感情不能是自由的吗?为什么要受第三者的干扰呢?”柳依依看着“自由”两个字,轻蔑地笑了一笑,又想着“第三者”三个字,心想,他妻子此刻坐在灯下等他回去,却不知自己已是第三者,哈哈,哈哈。她回信说:“你把对我说过的话去对那些傻女孩说吧,预祝成功。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说,“我就做你的第二男朋友好了,一个这么优秀的男人做你的男朋友,又不干涉你的自由,不是很好吗?”柳依依没有回信,她知道第二男朋友是什么意思,有权利,没责任,这是那些只需要身体的男人最喜欢的状态。天知道他是几个女孩的第二男朋友?   有一天秦一星告诉她,已经安排了一次户外活动,到郊区去远足,摘草莓,有个叫黄健的人要特别注意,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销售经理,他朋友的朋友。   远足回来,秦一星说:“情况怎么样?”柳依依说:“什么人都往我身上塞!”秦一星说:“他暂时没买车,先买了房子的,都装修好了。”柳依依说:“我嫁给房子吗?”秦一星说:“麓城想嫁给房子的女孩太多了,你不嫁,有人嫁。那些外地进城的女孩,谁不想在麓城留下来?   以后跟黄健见面,他总有些摸摸索索的小动作,让柳依依非常反感。黄健建议她去他的住处,不去;是不是到宾馆找间房休息一下,也不去。这样好几次,有一天在餐厅吃饭时黄健说:“看来我们没有缘分。”柳依依说:“一定要那样了才算有缘分吗?”黄健说:“找个女朋友,她不敢到我房里去,这叫女朋友吗?”柳依依想着这事反正泡汤,就说:“不想去,没有安全感。”黄健望着她的脸,像研究一道数学难题,半天说:“安全感?你也好意思跟我提‘安全感’三个字!你是需要安全感的人吗,你?”柳依依抓起包冲了出去。黄健跟在后面说:“我不计较她,装个傻瓜算了,她还要来计较我。你是配讲安全感的人吗?”柳依依也不答话,飞快地冲上人行道,疾步前行。黄健紧紧跟在后面说:“小姐,劝你一句话,以后不要轻易对男人提‘安全感’这三个字,你把青春献给了谁,你去向他要安全感,那才是天经地义的,只有他才有义务对你负这个责。在别人那里荡呀荡的,荡荡荡的荡了那么久,把生命的精华奉献给他,又跑到我这里来要安全感,有这个道理?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有个道理在里面的,谁也不能白白地付出,白白地得到,这就是道理。我是傻瓜?你看我像傻瓜吗?”柳依依头脑中嗡嗡地响,像有无数苍蝇密密麻麻地在里面飞舞,走了一段距离突然醒了似的说:“别跟着我,再跟着我我要叫110了。”黄健停住了,在她身后抛过来一句话:“小姐你好好想想我的话,什么是真理?这就是真理。”   跟秦一星说这件事的时候,柳依依开始还是愤怒控诉的神态,说到“青春”的时候,不知怎么一来,突然就哭了起来。秦一星咬牙说:“基本上简直纯粹就是一个人渣!”又稍一沉吟说:“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你跟黄健接触这一段时间,你跟他有什么特别的接触没有?”柳依依怔了一下,马上明白了:“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别人不知道我,你也不知道吗?”秦一星说:“唉唉,我可能有点私心。唉唉,黄健那样的人,谁说得清呢?我不想跟他有什么联系。谁知道他身上会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柳依依觉得血管里的血凝固了一下,又马上飞快地流淌,烧得自己一身发热,好像那里面不是血,而是汽油。她说:“既然你那么怕他,你怎么把我往他身上推呢?”   苗小慧结婚了,丈夫是省煤炭厅一个下属公司的经理。接到苗小慧的电话,柳依依心里一沉:“真的?”马上意识到了语气不对,又欢快地说:“真的?太好了,祝贺你啊!”柳依依去参加了婚礼,排场很大,很豪华,花车是奔驰的。柳依依在嘉宾登记簿上看到了薛经理的名字,进去又在大厅里看见了他。她想着,这热闹之中,是不是还有几个隐身人呢?苗小慧挽着丈夫的手,另一只手抱着鲜花,一身洁白,站在门口迎宾。她朝柳依依笑的时候,柳依依看出了那笑中的一点忧郁,那是别人看不懂的。她记起几年前在学校的时候,自己对苗小慧讲起,女孩终究是要找个人对自己负责的,那时苗小慧说:“我不要谁对我负责,谁宣称要对我负责,我马上就会从他身边跑开。”只有小女孩才有资格讲那么豪迈的话啊!   参加婚礼回来,柳依依非常清醒,自己与秦一星这种没有前景的关系,如果还不一刀切断,那就真的要付出一辈子的代价了,就像阿雨那样。到时候青春已逝,哪个像样的男人还会把自己当作宝贝?青春是资源,这资源消耗得飞快,一年年贬值,甚至是以月计算的。男人不傻,他们眼睛里有毒,心里也有毒,把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也想得清清楚楚。男人不傻,自己就不能傻,不然傻的人与不傻的人面对面,不输得落花流水才怪呢。   柳依依把自己的想法跟秦一星讲了,秦一星说:“是的,唉,是的。”约好两人不再联系,秦一星每个月把生活费存在她的账户上。可柳依依越是挡着自己不跟他联系,心里就越想联系,那搔不着的痒比搔得着的痒更痒。挣扎了几天,还是羞答答地发了信息过去,问近来可好?信息这一发就没完没了,来回几十条之后,柳依依深夜从宿舍爬起来,打的到康定去见他了,不然,这一夜都不知怎么才过得去。既然去了,当然,该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发生,而且,还复活了那种已经平淡的激情。柳依依知道这样下去很危险,可是,没有办法。很危险,没有办法。她想起阿雨曾经说过,正正经经找一个好男人是找不到了,只能到另一个女人手中把她的丈夫抢过来,以大海般的决心,铁血似的残忍。这是一场生死搏斗,不但是抢一个人的丈夫,也是抢一个孩子的父亲,要准备付出滴血的代价。柳依依在心中设想了自己去抢秦一星,步骤就是先怀上他的孩子,腆着肚子去找那个叫周珊的女人。可是,总在要下决心的那个瞬间,想起周珊以后可怎么办呢?就犹豫了,终于,放弃了。虽然自己做不到,她还是很理解那些拼死一搏的女孩,那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啊!   柳依依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宋旭升。他现在一家化工研究所工作。这四五年来他每年都来几次电话或信息,问能不能跟她好。但柳依依没有认真考虑过他,每次在比较中总是第一个就把他删除了。宋旭升家在农村,一家全靠他,可他怎么也出息不了。跳出研究所办公司,失败了,还欠着债。宿舍里的一点东西,被偷掉了。那年自己得结核性胸膜炎住院,宋旭升来看过几次,送来了千纸鹤,还送了四百块钱。四百块钱,宋旭升是用了牛拉犁的力气,可这点钱能干啥?能交一天的住院费。选择一个男人就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嫁给宋旭升就等于嫁给穷,柳依依无法接受。   这天下午,柳依依在康定,睡在床上给秦一星打电话,他老也不接,回了个信说“开会”,就关机了。柳依依正拿着手机发怔,苗小慧打电话来说:“我看见你那个记者了。”柳依依说:“他在开会呢。”苗小慧说:“我现在就坐在朋友的车里,看见他了,他在麓山顶上,两个人,那个人非常漂亮。看呢,挽着他的胳膊了。看呢,走到树林里去了。”柳依依说:“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了。”   柳依依在心里对自己说:“其实早就应该想到了。”半年前秦一星提升为卫视的副老总,他们俩还去荷韵喝红酒庆祝了一番。两个多月前卫视五周年台庆,柳依依死乞白赖要去看看,晚宴的时候,柳依依看见那么多美女给秦一星敬酒,一口一个“秦总,秦总”,笑得灿烂,迷人,心里很别扭。柳依依这一桌也有两个小美女,一个是北广刚毕业的,一个浙广还没毕业。她们去另一桌敬酒的时候,柳依依听见旁边两个男人在议论:“这些小尤物,闲是肯定不会闲在那里的,不知道便宜了哪个王八蛋?”北广的那个女孩嘬着一张小嘴,柔嫩粉红,天生就是用来接吻的。浙广的女孩一张大嘴,下唇微微翘着,有点厚度,也天生就是用来接吻的。柳依依设想自己如果是男人,有没有力量拒绝这嘴唇的诱惑?   过了两天,秦一星到康定来,他脱了衬衣光着上身,对着电风扇吹着说:“热。”又躺到床上说:“累。”柳依依说:“别找借口。”他说:“什么借口?”她说:“偷懒。”他笑了说:“不干活,不犁田,不播种。”柳依依说:“那么多人缠着你,能不累吗?”这时秦一星的手机嘟的一声轻响,信息进来了。秦一星本能地把手伸向裤兜,突然停下来,似乎是不经意地,慢慢地缩了回来。柳依依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继续说话。秦一星说话有点心不在焉,又说:“去解个手。”他去了,柳依依拿了电热壶轻轻过去,看见他一手撒尿一手在发信息,见了柳依依手抖了一下,继续若无其事地发信息。柳依依说:“烧点开水给你泡杯茶。”接了水走了。秦一星回来故意把手机大咧咧地放在桌子上,柳依依想,都删干净了,谁看你的?水开了泡了两杯茶,柳依依瞟见手机亮了一下,没响。她知道又有信息进来了,他已调成了静音。柳依依说:“是不是再烧点水?”秦一星到水房去接水,柳依依抓起手机看了信息:“我在步行街看中一双鞋,你来帮我买。”听见接水的声音断了,她马上把手机放回去,记下了那个号码。秦一星回来拿起手机看了看说:“什么时候又来一条信息,叫我去应酬。”柳依依撒娇说:“谁叫你去?你也应酬应酬我吧,人家等这么久,你刚来又要走。”秦一星说:“没有办法,你看,我根本不是我自己的。”柳依依说:“谁叫你去?你这么听她的话?”   听着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柳依依揣想秦一星此刻的心情,肯定有终于逃离的轻快之感,就像自己终于找了理由从那些无趣的男人那里逃离而如释重负一样。想到自己竟成为了一个被别人逃离的人,一种悲哀浮上了心头。   三年多的结局就是如此。柳依依想不通,可想不通也要想通。她想哭,可不知怎么却笑了起来,是豁达也是残忍。“无耻,真无耻。”她把这句话反复了几次,却又无法确定自己真正想骂的人是那个女孩呢,还是秦一星。忽然间她明白了,自己不能就这样认了输,要反击,反击!到了移动公司,柳依依把号码报了,说要交话费,营业员电脑打出来的名字是严翠英。她掏出钱包翻看一下说:“忘带钱了。”就离开了。她猛然记起,这就是那个艺名叫严妍的小嘴唇女孩。出了移动公司,柳依依看看时间,估计他妻子已下班了,就拿IC卡在路边电话亭拨了秦一星家的电话。拨通了她说:“周姐呀,我是电视台的小李。”周珊在那边说:“哪个小李?”她说:“哪个小李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就把严妍的名字说了,事情也说了。出乎她的意料,周珊一点惊讶的情绪也没有说:“这些脏肠烂肚的破事我不想管,要管我早就管了。只要不把火烧到我家里来。”又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柳依依没料到她这么问,吓得手一软,几乎要挂话筒,沉住了气说:“我为你好。”周珊说:“为我好?是为你自己好吧?你真的姓李?恐怕……”柳依依不敢听下去,把话筒挂了。她一只手捂着胸口,非常后悔打这个电话,真是昏了头啊!在人丛中走着,柳依依心里充满了恨,恨严妍,恨周珊,恨秦一星。可恨归恨,同时她心里非常清醒,恨毫无意义,恨只会误事。问题是要赢才行,要赢,赢。想清楚了,柳依依还跟以前一样定时约秦一星见面,秦一星总是答应得有点勉强,可到底还是来了。   这天跳操柳依依去得早,就在最前面一排占了位置。跳的时候,看清了那个领踏板操男教练手臂的肌肉很发达,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教练似乎也注意到了她。跳完操她匆匆去洗澡,感到教练望着自己,眼光中似乎有种情绪。洗澡的时候柳依依犹豫着,忽然想到了秦一星,就有了一种报复的冲动,为什么不?让他也遭遇背叛,大家就扯平了,她在沐浴露中细细地抚摸着自己的皮肤,一寸,又一寸,润泽,滑腻,手感很好。这种感觉给了她一种自信,再细细地抚摸,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另一双手在自己身上摸索。   出了大门他见教练站在那里,教练说:“今天懒得回去了,就在那边找间房休息休息。”犹豫了一下,面带羞涩说:“能请你上去陪我说说话吗?”再看她一眼说:“走吧。”柳依依还没想清楚,就失去了意志似的,跟在他后面。在宾馆门口柳依依犹豫了,掏出手机似乎想跟谁打电话,站住了。教练也站住了说:“是不是要向谁请示?”也不催她。柳依依正想找个理由跑掉,突然想起前两天在一本书上看过的一句话:“任何时候都要相信内心的冲动,服从灵魂深处的燃烧。”就说:“好吧。”   事后柳依依非常后悔。本来早就给自己定下了原则,决不屈从于这种没有来头没有承诺没有安全感的临时性激情,一不小心,竟越过了给自己划的这条红线。第二天她去跳操,教练见了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似乎昨天晚上那一幕根本就没有发生。犯贱。想起昨天晚上的经历,柳依依偷偷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当时进了房间就由不得她了。原来想着至少还有一个过程,培养一点情绪吧,没有,直奔主题。出于自尊她还忸怩了一下,可他那样有力,就只能由他摆布了。十二点钟他走了,说有人催他回去。这时她才明白,今晚自己是服从了一种精心的安排。   柳依依提心吊胆地等了几天,希望每个月都会来的朋友能准时到来。柳依依掐着指头算日子,过了一天,她有点紧张,又过了两天,还没有来,她更焦虑了,后悔得要命。内心的冲动,灵魂的燃烧,什么屁话!秦一星听到这个消息,吃了一惊,掐着指头算了又算,又去看日历上的日期,说:“很小心啊!”马上开车去买了试纸回来,叫柳依依去厕所小便。两个人做试验似的试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不幸的事实了。柳依依说:“那怎么办?”秦一星说:“只有去医院拿掉,还能怎么办?这是唯一选择,没有第二条路。”她说:“怎么没有?你可以离婚,我也可以做单身妈妈。”说出这些话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谁说只有一条路呢?”   秦一星走了,柳依依给苗小慧打电话:“看他那么可怜,我就听他的算了。”苗小慧说:“可怜的人说不可怜的人可怜,你这人怎么这么好呢?别人跟个老板跟几年,要房要车,还要青春补偿,你真的净身出户呀你!”柳依依说:“我没有那么想过,我那么想就把自己这几年的感情都否定了。”苗小慧说:“什么叫金屋藏娇?一个金字,一个娇字,就是事情的本质。没有金藏不了娇,没娇,金也不会来藏。他是穷光蛋你会跟他几年?你没青春美貌他会要你?这其实是一种市场行为。”   第二天见了秦一星,柳依依又动摇了。就是这个人,几年来照顾自己,事无巨细,无微不至,连内衣内裤都不知帮自己洗过多少次,现在自己不但要他认了这事,还要咬他一口,割他一刀,实在是不忍,不忍。秦一星要带她去医院检查,似乎是怎么也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柳依依拿了化验结果,看见单子上盖着红色的章,是“阳性”两个字,心里倒有一种放心的感觉。上了车柳依依把化验单给他看,他瞟了一眼,脸色阴了下去,又勉强笑了笑说:“我那里有张存折到期了,明天我去把你的学费存了,最后一年的生活费也一起存了,一万加二万,行吗?”   第二天秦一星发来信息,要柳依依去看看自己的存折。犹豫了一天,还是忍不住用卡在自动取款机上查了,果然有三万多块钱。看到这个数字,柳依依心里有一种震撼,这是自己一辈子都不曾拥有过的。震撼之后是一种紧张,走在校园中背上的汗都出来了,浑身燥热。她后悔了,彻底地后悔了。   宋旭升来了电话,约柳依依见个面,晚上一起吃饭。柳依依说:“那你等会儿再打电话过来。”她又给秦一星打了电话,把事情说了,又说:“你说我去不去?”秦一星说:“去。”柳依依说:“你就那么想把我推出去吗?”秦一星告诉她要穿哪条裙子最出身材,还要化点淡妆。秦一星说:“你听我的,我知道男人怎么想的。”柳依依说:“你们怎么想的,连我都知道,年轻漂亮身材好,腰肢会抒情,屁股会说话。”   在餐厅要了一个情人卡座,宋旭升把菜单递过来要柳依依点菜。柳依依想,打的都舍不得,还点什么菜?就说:“我喜欢吃煲仔饭。”宋旭升马上说:“怎么跟我一样?”就要了两份腊肉煲仔饭。宋旭升说:“再怎么样,金牛角还是来得起的,以后我们每个月来两次。”柳依依说:“哪里有那么多以后?”   再见到秦一星,柳依依又说宋旭升的事,秦一星说:“这人还可以吧。”柳依依说:哪点可以?只想把我推出去。“又说:“你,你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你不傻,跟你学了几年,我就那么傻吗?”秦一星说:“没想到啊!”又说:“严妍是有男朋友的,在上海什么公司当经理,我们偶尔来往一下,你不要太认真了。她现在转到经视台去了,可能又有新的方向,我们也没联系了。她跟你是不同的,她把自己当作商品,看看在哪里可以卖个更好的价钱。我也就是一时昏了头, 偶然犯了点错误。”   柳依依说:“你还是帮我想想宋旭升吧。”秦一星说:“有找到方向的感觉没有?”柳依依说:“不可能。我的热情都在你这里燃烧完了,我还会去爱谁吗?”又说:“跟自己喜欢的人来商量是不是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这太现代了。”秦一星说:“有些话趁今天跟你说了吧。一个女人,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小资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容易啊!男人看女人,从十八岁到八十岁,半个多世纪,这眼光终身不变,可是女人的年轻漂亮又能有多久呢?所以她们的生存环境很恶劣,危机四伏。怎么逃脱?要付出真情去建立亲情。男人,你全心全意地对他好,他可能看着这种情分,又看着儿女的情分,会收敛一点。不然他为什么要压抑自己?一个家庭,丈夫,妻子,还有孩子,这本来是一个上帝安排的生存的铁三角,可这个铁三角有一个角最脆弱,就是丈夫,比如秦一星我。说真的我真的对不起周珊,她已经有抑郁症的苗头了。一个女人,就算万幸,没有意外的风雨,时间就是风,就是雨,你躲到哪里去也躲不开时间,对一个女人来说,没有比青春更靠不住的东西了。”   柳依依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她知道秦一星说得对,全部都对。可是她不愿接受这个对。她说:“你不觉得对一个女孩说这些话太残忍了吗?不要在她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吧!”秦一星说:“不说残忍就不存在?以后我叫你过来,你还会来吗?”柳依依说:“会”秦一星说:“来了你不会扭扭捏捏吧?”柳依依说:“去都去了,还扭扭捏捏干什么?”   过了几天,秦一星打电话催柳依依去医院,柳依依说:“东西在我肚子里,你那么急干什么!”秦一星说:“你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她说:“只有你的对是对的,别人的对都是错的。”他说:“我是为你好。”她说:“你什么都是为我好,连陪你老婆散步都是为我好,就差没说跟她在床上做什么也是为我好了。”收了线柳依依又给苗小慧打了电话,苗小慧说:“你有什么想法你就要对他说出来,不说到明天就没机会了。”柳依依说:“还说?那怎么好意思呢?”苗小慧说:“傻呢,现在是不好意思的时候吗?”经不住苗小慧再三劝说,柳依依答应了,商量好了跟秦一星要营养费。第二天早上柳依依去医院,出门的时候忽然想起,身体中的生命也是一个孩子,他出了这扇门就再也进不来了,明年就是他的周年忌日。她扶着门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楼。柳依依跟苗小慧在妇幼保健院门口见了面,苗小慧第一句话就问:“怎么样?”柳依依说:“以后再说吧。”苗小慧叹气摇头说:“今天就是以后,麻烦拿掉了就没有以后了。做女人这么难,再不心狠点,不行啊!依依,不行啊!”柳依依像做了错事似的低着头,细声说:“算了。”   柳依依在康定休息了两天,秦一星每天几次来看她,又跟她讨论找男朋友的事,把每个可能的对象都仔细分析了,还是没有个方向。两天后柳依依回了学校,宿舍里几个女孩在热烈讨论学校里一件新鲜事,金融学院一个二十六岁漂亮的女研究生嫁给了本院一位六十一岁的教授。教授虽是全国知名学者,但女孩们还是觉得不可理解。李钰说:“我知道她,她并不是什么情种。”又一个女孩说:“是情种她就不那么嫁了。”又说:“张教授真是人老心红啊,这就是男人啊!”另一个女孩说:“张教授可能不知道现在女孩是怎么想的。”柳依依说:“这有什么不好理解,他具有的正是她需要的,她具有的也正是他需要的,这不是天作之合吗?他们自己不也在说是天作之合吗?这个世界没有奇迹,一种极端总是由另一种极端来平衡来弥补的。”大家又讲到男生们开始在校园网上热烈赞美这反世俗的爱情,后来有人发帖子说,亏你们还笑得出!现在那些成功的男人都到下一代来找优质资源,所以你们根本没戏。男生们如梦初醒,集体转向,愤怒声讨,刻薄地说“鸳鸯被中无水戏,枯枝败叶压海棠”。有人调查了,女方的父亲比教授还小几岁,说岳父应该叫“岳弟”,有人说这不足为奇,不要大惊小怪,将来会有叫“岳侄”事情的出现。柳依依说:“麓城的房子太贵了,逼得我们去找大款。”李钰说:“麓城的机会还是比较多的。”又说:“要是我,既然赌了就赌一把大的,没上七十五岁不嫁,八十五岁更好。”柳依依说:“接收大员啊。”   柳依依跟宋旭升交往很有把握,进退的节奏都由自己控制着。她明白自己为什么能这样主动,宋旭升确实没有见过什么好女孩,他的经济状况实在是太糟了,好女孩远远看清了,就不会走到他跟前去。如今的女孩,喝醉了酒也清醒如一个超级侦探。   柳依依偶尔还是到康定去见秦一星。既然去了,该做的事也还会做,其他的问题,不想太认真,也没法太认真。就这么回事吧。她想着哪天跟宋旭升定下来了,再不做这些事,也不算对不起他。有一次做完了秦一星说:“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了,不好。”柳依依说:“好了几年怎么突然又不好了?”秦一星说:“你的男朋友定下来了,你一心一意跟他好吧。”   准备走了,秦一星突然想起了似的说:“还有半个月房子到期了,下次的房租就不交了吧。”柳依依平静地说:“谢谢你坚持了这么久,对一个男人来说,这真的是马拉松了。”秦一星说:“应该是我谢谢你。”柳依依想着,两个人相互说着谢谢,这游戏也的确玩不下去了。   三天后的下午,柳依依最后一次来到康定拿东西,这已经是第五趟了。她没想到几年来已经有了这么多东西,真像一个家似的。清好了东西,她站在床前,觉得这房子的一切都那么亲切,床,书架,镜子。她知道自己很失败,心痛,想哭。鼻子酸酸地抽了几下,忍着,没哭出来。站了也不知多久,她移动了一下脚步,看见了书架上那架电子琴。那是三年前,为了排遣寂寞,要秦一星买的。她接上电源,随意地按了一个键,一个清晰的声音浮了上来,在她的心上划了一道裂痕,随即又沉寂了,像从岁月深处传来,又坠入了岁月深处。她想再按一下,手伸过去,刚触到键,忽然失去了勇气,收了回来。指尖沾着灰尘,那也是岁月深处的灰尘。窗外,太阳已经落到山后面去了,眼前的那一片植物显得特别的宁静,像懂得自己的心似的。藤生植物蓬勃地生长着,几根藤尖高高扬起,夸张而狂妄。几年来,它们是一年年强大了,橘树只能在它们那肥大的叶片的密幛下露出一片两片叶子。强者生存,自己就是这一过程的见证者。这时楼下的收音机中传来歌声:   你看坟前漫山遍野的花啊,   那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   这熟悉的歌忽然给了她特别的感动。多少幻象浮了上来,又飘开去。多么迅速啊,青春的时光,带着银铃般的脆响,远去了,远去了,在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的回响。这就是时间,就是人生。自己在角角落落费尽了心思,在大方向上却错了,仿佛那些心思都是为这错而用的。   一边交往着,一边犹豫着。柳依依把交往的情况向秦一星汇报,把犹豫的心思也向秦一星汇报。隔那么一段时间,两人也见一次,在餐厅,然后去宾馆。激情已经没有那么激情了,激情像岩石一样在时间之中风化,可该表演还是表演。她想着哪天跟宋旭升去登记了,就不再这样,也不算对不起他。   在犹豫中度过了几个月,柳依依二十七岁了。这原是她给自己设定的时间上限,真的到了这天,她又往后推了一年。在沉醉中过了这么多年,非醒不可了,骗自己再也骗不下去了。   这几个月她一边跟宋旭升保持着联系,不太冷,也不太热,一边东张西望。她爸爸妈妈已经非常焦虑,再也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只要她提出一个人选来,他们都会异口同声地说“好”。她相信秦一星的话,对自己好就是最大的实惠,却又暗自希望着更优秀的也会对自己好。这个希望没能实现,接触的人不是动机不纯,就是感情背景太复杂,让她害怕。有个三十来岁的银行经理,方方面面都优秀,接触几天就问她是不是“女孩”,那意思是希望她不是,自己可以进退自如,不担责任。他的原则是不跟“女孩”来往。这样的人在麓城很多,已经恋爱成精,永远在恋爱,在恋爱的旗帜下实现妻妾成群的梦想。要是以前,柳依依还会抱有幻想,为什么不能改变他的想法,把他争取过来?现在她知道这样的期望是要不得的,根本不能去设想他会为自己改变什么,谁会为谁立地成佛?   五月份,柳依依顺利地通过了论文答辩,在这之前她已经在银河证券中山路营业部找到了工作,是客户部经理。她的导师想为她联系去上海财经大学读博士,她征求秦一星的意见,秦一星说:“你真的想打单身?”宋旭升则说:“从你收到读博通知书那天起,我就不敢跟你见面了。你真的要我怕你呀!”这样柳依依放弃了考博的愿望,心里纳闷着怎么男人读了博士给爱情加分,女人却是减分呢?柳依依说:“宋旭升的妈今天死了。”秦一星马上说:“那好啊,那好……是吧?”停顿一下又说:“那好,痛苦的人可以解脱了,不然……是吧?”又说:“你将来别跟我这样的人打交道。有些男人,心中有个魔念,他自己都没办法抗拒那个魔念的诱惑。”柳依依说:“真的很愿意理解他们啊,这也许不是他们的错,只能怪上帝。换句话说,女人的命运有天然的悲剧性,逃不脱的。”   秦一星说:“说来说去还是要建立亲情,激情没有出路。激情平息了,双方都会问自己,跟他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女人没有了青春,守在她身边的人,只能是她老公。”   秦一星又说到宋旭升,柳依依说:“你怎么比我还喜欢他?我从来没有找到有感觉的感觉。今晚上理一理我行吗?”秦一星说:“那不好吧?宋旭升知道了会有意见的,你没觉得对不起他?”又说:“到哪家宾馆找间房。”柳依依说:“不去康定?”秦一星顿了一下,说:“乱七八糟,乱七八糟。”柳依依想,那里也许有别的女人的痕迹,心中掠过一阵不快,又一想,自己凭什么那样要求他,又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呢?   宋旭升回到麓城,人有些沉默。柳依依说:“走了的人走了,活着的人还要活,该怎么活还怎么活。”宋旭升叹气说:“就是死,也应该死在医院里,才五十多岁呢。”柳依依说:“你这是往后看。往前看,要是有那么一天你儿子有了什么病痛,你也叹口气就没下文了?”宋旭升猛地站起来,来回走着,突然站住说:“残酷,残酷。要想办法,是要想办法。”又说:“我是不是到颜福林那里去算了?”颜福林这个人,柳依依是知道的,也见过。他是宋旭升的初中同学,在郊区开了一家小化工厂。他几次要宋旭升到化工厂去,答应给股份。现在宋旭升动了心,柳依依却不答应,她说:“你胆大包天也不能大到跟他搞到一起吧,他是什么人?吃了你也不吐骨头渣渣。”   过了一段时间宋旭升到宿舍来,说,单位新房盖好了,转出来一批旧房,如果有结婚证,就可以分到两室一厅。在麓城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就是一个遥远的梦想,这个梦想居然马上可以实现,柳依依心里却没有预想的兴奋。   宋旭升走了,柳依依马上给秦一星打电话,把事情说了。秦一星说:“可以了,这样的好男人不多。”柳依依说:“没觉得他哪点好。”又说:“你怎么就看死了我不能找到一个更精彩的?”秦一星笑一笑说:“不会有奇迹发生。如果有奇迹发生,在一个喜剧性的奇迹后面,就跟着一个悲剧性的奇迹,你最好别幻想。”柳依依想,这不正是两人的故事吗?她说:“以前在校园里看到过小广告,有些东西是可以修补的,我身上是不是要去修补一下?反正也不贵。”秦一星哈哈笑起来说:“要我说没必要,他有经验他会知道你是人造的。他有经验没有?”柳依依说:“你说呢?”秦一星说:“所以我说算了。”   商量好了第二天去区里登记,宋旭升说:“今晚你还会说要我送你回去吗?”柳依依说:“你留过我吗?”这天晚上柳依依表现得很拘谨,她不想给宋旭升留下有经验的印象。完了事气氛忽然有些闷闷的,宋旭升仰面躺着,失去了事前的激情。柳依依就试探着说:“怎么了,你?”宋旭升说:“没怎么,心里难过,很难过,非常难过。”柳依依明白了,马上追问说:“什么事不高兴?”宋旭升说:“她还问我呢,若无其事呢。”马上又说:“松的。”   柳依依像挨了一击似的,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她把身子往床边缩了缩说:“觉得很委屈吗?”宋旭升说:“难道没有一点委屈吗?”“一点”两个字让柳依依心里踏实下来说:“如果你觉得委屈,你今天告诉我,还来得及。我不想等过了明天,背一个离过婚女人的名声从这里离开。”柳依依坐起来,摸索到内衣穿上说:“那你自己在这里想吧,愿意想多大就多大,愿意想多久就多久。”她想着要赌,也只能赌。既然是赌,心就要狠,赌输了就认命。宋旭升突然跳下床来,把已经出了门的她拉住。柳依依说:“我就是这个样子,你有话今天全部说出来,明天我就不想听了。”宋旭升站在床前,双手叉腰说:“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她忸怩那么久,我还以为她真的是个好女孩呢。”柳依依说:“以为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吧?”宋旭升说:“东西都没了,还有什么随便不随便?”柳依依一根指头指着他说:“你有吗?你?”宋旭升怔了一下,马上说:“我们有什么有没有?那些事情谁知道你怎么想的?小事一桩,平平常常,无所谓?那样的女人能做妻子吗?别怪我以后管你管得太严了,某种颜色的帽子我真的不想戴。”   宋旭升累了,说着话就睡着了。柳依依把他的胳膊从自己脖子下移开,她把今晚的事情与跟秦一星在一起时做了比较,跟秦一星有情绪,自己也觉得滋润。跟宋旭升呢,总觉得有点涩,涩。毕竟,女人的身体是跟着心情走的啊!她突然强烈地感到了那些细微之处的力量,那瞬间的感觉可以决定事情的发展方向。女人的身体也有着敏感的记忆,朦胧,轻飘,似乎若有若无,却又尖锐而强烈,带着体温。这对宋旭升太残酷了,对自己也太残酷了。   朦胧中柳依依感到脸上有点热气,挣扎着睁开眼,天已经大亮,宋旭升坐在床前,头凑在她眼前。柳依依说:“干什么?”宋旭升说:“我去报个到,回来一起去区政府。”   柳依依等了两分钟,确定宋旭升走了,想着他很快就会回来,马上给秦一星打电话。没人接,再打,还没人接。发了信息,也没有回。柳依依躺下去,觉得自己是一个等待宣判的罪人似的。她又拨了苗小慧的电话,把自己心情说了,问:“怎么办呢?你说。”苗小慧说:“到今天要我说我真不知怎么说了,早干什么去了?”柳依依说:“有人说跟精品男人交往就像吸鸦片,要戒掉,难啊!” 苗小慧说:“你还是应该跟宋旭升,凭理智结婚的女孩也不只你一个。你再也玩不起了。”这时门口又有钥匙开门的声音,柳依依压低声音说:“他回来了。你马上来电话,就说自己是郭经理,要我马上去公司。”宋旭升刚进来,柳依依的手机就响了。柳依依接了电话说:“郭经理要我马上去公司。”就匆匆走出了门。   走到马路上,回头看看宋旭升并没有后面跟着,就掏出手机呼秦一星。秦一星说: “你还是一心一意跟他好吧。”柳依依说:“没有一点热情,做什么事情都没有热情。”秦一星说:“你为什么不表现得热情点,你不是很会表现吗?”柳依依说:“没有表现热情的热情。秦屁,你把我害惨了,我不想去登记了。”秦一星说:“那怎么行?不行。”柳依依说:“我觉得结这个婚的状态不好,将来一辈子怎么得完啊!一辈子啊,我只有这一辈子啊!你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吧!”就抽泣起来。秦一星说:“现在的婚姻,两个人都太多的经历和回忆,状态不好是正常现象。”   收了电话,柳依依站在那里,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苦恼的人。唉,心已经支离破碎,百孔千疮。唉唉,不就是一辈子吗?一辈子值得那么认真吗?怀着孤注一掷的期待,柳依依又拨了阿雨的电话,把自己的心情说了,模糊地希望着得到了一种意料之外的指点。阿雨说:“依依,你真的那么需要那一张纸吗?婚姻对一个独立自尊的女性来说真的可有可无。两个人如果有爱,为什么不可以爱得纯粹?听了这些话,柳依依有些失望,别人怎么样自己不知道,阿雨的自由和纯粹是一种什么状态,自己是知道的。阿雨对男人已经绝望,这绝望来自多少次痛苦的经验。现在阿雨把这种不得已的自由和纯粹当作主动的选择,这只能是一个悲剧性的喜剧。站在那里不知多久,她知道这是徒然的挣扎,拿出手机拨了宋旭升的号说:“人家在大门口等你半天了,你是不是不想去了?”   柳依依原来想着,结婚了,那就是认了,外面的风景再怎么好,都只能认了,认了。似乎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认了,一心一意跟宋旭升过日子。可心中总是有一股盲目的力量,任性,专横,不讲道理,把她往秦一星那边推,推,推。心灵有自己的逻辑,在理智之外。有个秦一星放在这里,也没有一个一刀两断的仪式,很自然地,就想打电话联系一下。通了半天的话,秦一星说:“还是让我再看看你吧。”两人一星期两次三次通电话,竟有了死灰复燃的意思。柳依依意识到了危险,可又对自己说,通个电话又算什么呢?通着话秦一星说:“还是让我再看看你吧。”柳依依想,见个面又算什么呢?就又说:“最后一次。”见了面自然而然就亲热了,柳依依想,只能到此为止了。可亲热着又有了情绪,秦一星说:“那还是来吧。我原来以为你跟别人在一起了,我就不会接受你了,没想到还能接受。”柳依依说:“这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悲哀?”秦一星说:“不讨论那么哲学的问题。走吧。”柳依依说:“这不好吧?”又说:“真的最后一次。”就去了宾馆。柳依依觉得这一切都很自然,感觉不到应该不应该的界线在哪里。在过程中柳依依忽然抽泣起来。秦一星说:“怎,怎么了?”柳依依说:“最后一次。想起了过去。”秦一星说:“别,别哭,你一哭,我,我就不行了。”柳依依说:“我屈服于你的淫威了,你是我的神,我是你的奴隶。你打我吧,打我吧,我没有一点尊严了。”这最后一次都很投入,甚至有些疯狂,是很久没体验过的。疯狂之后,嘴上还说着“最后一次”,心里却知道事情没完,完不了。从这以后,两人的每一次都说是最后一次,这个最后又没完没了,再以后就不说了,似乎新的默契就这么形成。这样做了,她事后还是会有点歉疚,看着宋旭升心里想着:“可怜的人啊!我已经是一个空壳美人,谁叫你瞎了眼找了我呢?”柳依依发现,男人要找真正的女孩,那不是没有道理的,经历那么复杂,心灵能纯净吗?婚姻需要起码的纯净,有没有这份纯净,外人看不出来,可对当事人来说,那是完全不同的啊!   宋旭升一天几次给柳依依打电话,第一句总是问:“在哪里?”柳依依说:“在公司。”或者说:“在跟朋友聚会。”有一天宋旭升去广州出差了,晚上柳依依去了宾馆,跟秦一星正准备亲热,宋旭升的电话来了,问:“在哪里?”柳依依说:“在床上。”宋旭升又问:“在干什么?”柳依依说:“睡觉。”宋旭升说:“到底在哪里?干什么?”她说:“告诉你在床上,睡觉,骗你了吗?”生气地收了线。秦一星说:“在床上睡觉,你倒是实事求是。”柳依依说:“我不想撒那么多谎。”   到年底房子装修好了,柳依依打电话告诉了妈妈。妈说:“那就把事情办了吧。”宋旭升说:“能不能简单点,搬过去就完了。我一想起那么复杂的程序,头就大了。”柳依依也想简单点,她跟妈妈商量,妈妈说:“我把女儿养这么大,喝杯酒都很过分吗?”柳依依又打电话给秦一星,秦一星说:“你妈是对的,你不让他麻烦,他以为结个婚好容易,怎么会珍惜?再说那天来那么多客人,都是你们婚姻的见证人,仪式是用来认同你的价值,保护你的未来的。”柳依依说:“我要谁保护?”秦一星说:“依依,你是女人,女人今天可以骄傲并不意味着明天也可以骄傲。”   过年之前完成了婚礼。颜福林给宋旭升找了十辆花车。婚礼的前两天,秦一星开车到证券营业部楼下,把柳依依叫了下来。天下着小雨,柳依依打着伞站在车旁,秦一星从车中伸出手来给了柳依依一包钱,说:“八千八。”又说:“后天我还是来看看你披婚纱的样子,吃饭我就不进去了。”柳依依捧着钱要哭了,说:“你看我真的就这么结婚了,我心里好苦啊!”秦一星说:“都要做新娘子了,还哭?”柳依依说:“下了班你接我去宾馆吧!这是真正的最后一次了。”秦一星说:“那好吗?你都要做新娘子了。”两人都不说话。柳依依看着伞上的水滴在车顶上,一滴,又一滴,水珠又从车顶滑下来,滴在秦一星手背上。柳依依盯着他搁在车窗上的手,那是一双多么熟悉的手啊!她突然说:“那我上去了。”也不等他回答,把伞转了一下,水珠斜飞出去。她把伞斜下来,挡住了自己的视线,转身走了。   婚礼那天,秦一星来了,他的车上坐着柳依依的几个同学,送到了酒店。他没有下车,把一只手伸到车外远远地朝柳依依隐隐挥了挥,柳依依把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抬了一下,又抬了一下,终于没抬起来,就垂下去了。十二点零八分,婚礼开始,当司仪要新郎把新娘抱上台,很多彩带朝柳依依飞过来。柳依依闭上眼想着,如果是秦一星抱着自己上去,会不会有不同的感觉?   婚后的第一个春节是在柳依依家过的。初八宋旭升要上班,初七就回麓城了。柳依依还晚几天回去。晚上秦一星忽然发了信息来问:“明天是什么日子?”柳依依想起明天是元宵节,这又算个什么日子?秦一星打电话来说:“明天是我们相识五周年纪念日,你怎么会忘了呢?我们明天找个地方纪念纪念吧。”约好了在麓城接站的时间。   第二天清早柳依依去搭头班车。刚下车有人在叫“依依”,柳依依正准备兴奋而爆发地叫一声“秦屁”,一看却是宋旭升。她非常失望,失声说:“你来干什么?”宋旭升怔一下说:“不是来接你吗?你妈叫我来接的,说你带了好多腊肉干菜。”柳依依急得心痛,就去找厕所,蹲在那里把情况跟秦一星讲了。秦一星说:“既然这样,今天只好就这样了。”又说:“还有明天呢,后天呢。”   第二天一上班,秦一星就来了信息:“推迟一天的纪念日还是纪念日。”下午快下班时柳依依给宋旭升打了个电话,宋旭升说:“又要加班!”柳依依想,到时候他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来怎么办?于是说:“加完班郭经理请我们几个吃饭。”宋旭升马上问:“有几个?哪几个?”柳依依说:“烦不烦呢?张三,李四,王五,还有我,加上郭经理,五个。五个,反正不是两个。”宋旭升说:“那我也来吧,五个人是吃,六个人也是吃,吃完陪你回家,晚上你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柳依依说:“什么意思呢?你守着我呀!”宋旭升说:“守着你那是我的责任,别人我有心情去守她?”   想来想去,柳依依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碰到这个死心眼儿的人,就不会有万全之策。她只好又打电话给秦一星,秦一星说:“哦。”柳依依等他说下面的话,也许再推一天,哪怕明天中午,自己下午请一会儿假,时间也来得及。可秦一星却再不说什么。她只好说:“再联系。”把话筒沉重地放下。双手支着头坐在那里,柳依依心情很郁闷,宋旭升竟然这么执着,秦一星竟然这么淡漠,都是没想到的。自己呢,两边都恨,又两边都对不起。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闹出大事情来的。宋旭升说过,谁给他戴绿帽子,他就提刀把那人砍了。这话她跟秦一星说了,不该跟他说的,他为自己点点滴滴想得太多,他怕了。   以后几天柳依依一直在等秦一星的电话信息,竟然没有。又等了两天,实在忍不住了,就拨了秦一星的电话,说:“这几天忙什么?”秦一星说:“也没忙什么。”柳依依说:“我还以为你很忙呢。”秦一星说:“哦,忙,忙,我什么时候不忙?”又说:“你们家里的那个人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太紧了,跟他斗太累了。”柳依依说:“最近公司下午事情不太多,我晚一点去上班也没关系。”秦一星笑一声说:“那你这份工作很好呀!很好,很好,真的很好。”   打了这个电话柳依依非常后悔,什么叫自取其辱?又非常愤怒,可这愤怒又向谁讲去?他曾对自己那么好,可是,说归零就归零。细想之下,这实在也是唯一可能的结局。苗小慧打电话来,问她现在的状态,问到秦一星时,她说:“不想跟他联系了,被他缠上,万一宋旭升知道了,那会出人命案的。”苗小慧说:“凭你应付宋旭升那还不是一碟小菜,小菜一碟?怕就怕串了种,那是几十年的麻烦,真的会出人命的。”柳依依说:“别说我不想联系了,就算联系我也不会做出这么傻的事吧?”苗小慧说:“现在替别人养孩子的男人是一个两个吗?他们傻?”   虽然反复对自己说,秦一星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吧,但柳依依心底还是有一个自己不愿也不敢正视的期望,秦一星还会打电话来的。这期望像天上的月亮,一会儿躲在云中,一会儿又明晃晃地悬在那里。她在心中模模糊糊地计算着秦一星的情绪周期,以及这种周期可能的极限。   过了一星期,又过了一星期,没有动静。柳依依越是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那种期望就越是生动而清晰,渐渐地聚集了一种巨大的焦虑。想来想去想不清楚,又被时间证明着想也是白想,就告诉自己不要再想。可是,内心那种任性而专横的力量不懂这个道理,非想不可。不但要想,而且越想就越生动,细致,活跃。一想到秦一星身边可能又有了别的女人,心中就像钝刀子在割似的。唉,女人啊女人,爱上一个人是多么悲哀啊!   那一段日子柳依依还有一个痛苦,就是要把由焦虑激活的烦躁在宋旭升面前掩盖起来。好几次她对宋旭升无名地发火,菜没择干净,回家晚了,鞋子放得不是地方,衣服上有油点,要吃饭了还吃饼干,饼干屑掉在地上不扫,等等。如果不忍着,她可以从他进门一直数落着,数出无数的不是,直到晚上睡觉。开始宋旭升让着她,问:“依依你怎么了?”柳依依说:“我怎么了?我?你自己没做好,别人说一句也不可以吗?”后来宋旭升急了说:“依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在外面不顺心你给我说说也好,你就这样来折腾我?”   下雨的日子总是带来悠远的怀想。   这天下起了细雨,是柳依依心里最有情味的那种雨。收市以后,同事都走了,柳依依坐在窗前,享受这雨中的孤独。感觉很好,这也是一种诱惑。她望着远处的雨中江景,那一片似有似无的簌簌之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让她感到了一种温情。不知怎么一来,很突然地,她想起了夏伟凯,是篮球场上敏捷矫健的身影,生动而鲜活。记忆之中的画面一个个跳上来:两人都往对方嘴里塞着香蕉,各踏一双旱冰鞋手牵手去逛街,小伊人旅店的电视机和镜子……想到小伊人,柳依依心里悠地荡了一下,她意识到了身体发出的信号,清晰而迷离,像有软体生物在某个部位蠕动,蠕动,很温柔,又很执着。那身影又像烟雨迷蒙的远处的雕像,在记忆深处执着地屹立。记忆是真实的,现实反而如梦幻一般。这么多年了,如果当年自己的原则不那么坚定,或者他回过头来的时候自己妥协了,事情会怎么发展?如果他发达了,那毫无疑问,他不可能只守着自己。如果万幸他竟然很平庸呢?还是没有把握。当年是不是应该一赌?柳依依无法回答自己,而且,她也知道,回答了也没有意义,岁月不会逆转。微风吹进房子,把桌上的《知音》杂志一页一页翻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提醒着恍若隔世的记忆。柳依依仿佛觉得这就是大学时代的某一天,自己独自坐在宿舍窗前,享受着雨中的孤独。多么迅速,又多么感伤啊,毕业七年,好像应该是一段无穷无尽的日子,竟然,就这么过去了。要抓紧生活,要对得起自己,现在省悟还不算太晚。可是钱呢,钱在哪里?没有钱又怎么抓紧生活?柳依依没料到自己面对这一片细雨会想这么现实的问题。她心中闪过“庸俗”这两个字,又觉得庸俗也没有那么不好,生活就在那些细小的地方,思绪怎么飞,最后还是要落到这些地方来。她原谅了自己。   回到家,柳依依问宋旭升:“你在颜福林那里也有这么久了,什么时候能见到成效?”宋旭升说:“小成效月月都有点,大成效那恐怕得三年。”柳依依说:“天哪,三年!三年我都老了。”宋旭升急得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说:“怎么办呢?唉唉,怎么办呢?要不我退职算了,快马加鞭一天工作四十八小时,还做不出点事来?”柳依依还是不同意他退职,只能是晚上或周末去做。她说:“我不想嫁给一个个体户,哪天他犯错误了,找他的领导都找不到。”宋旭升右手食指按住自己的鼻子说:“他会犯错误吗?”柳依依说:“政治错误没资格犯,经济错误没机会犯,别的错误,谁敢说?你又不是没犯过错误。”宋旭升说:“谁都犯过错误。”柳依依马上把脸沉了下来。宋旭升慌了说:“对不起,我本来不想讲这些,你逼着我讲的。”柳依依决心给他一种惩戒,蒙着头一言不发。宋旭升来扯毯子,又被她抢回去,仍蒙着头。反复几次,宋旭升叹息一声,回卧室去了。   柳依依察觉没声音了,发现宋旭升竟然不在身边。他不站在这里一直赔罪下去,他竟敢走!柳依依想生气,却想不出表达气愤的办法,总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生气没人理睬就把桌椅碰得砰砰响吧,那太小儿科了。她想起了秦一星,又想起了夏伟凯,他们一定会把好话不停地说下去,直到自己解气的。想起了过去,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闪回。她想,自己有这么多回忆,又怎么可能纯情?没有纯情,哪又会有真情?没有真情,亲情又从何说起?没有亲情,自己一生将何所皈依?   在冥想中,柳依依突然产生一个不可抗拒的愿望,要给秦一星发个信息。秦一星回信说,两个人走到一起不容易,要互相体谅。柳依依非常失望,他竟跟自己讲大道理。她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又发了一条:“我需要的不是大道理。”秦一星又回信说:“大道理之所以能够成为大道理,就因为它对谁都是正确的。”柳依依说:“我咽不下去。”秦一星说:“女人结了婚了,就要认了,不能动不动说咽不下去。”柳依依把三条信息又逐条看了一遍,心中冷冷的,冷。秦一星说的都是对的,可这个对叫人咽不下去。   沮丧中柳依依把怨恨都集中到宋旭升身上,他竟敢这样冷漠自己!想到斗智斗勇,她忽然有了灵感,轻轻笑了一笑,把电视机开了,音量调得很大,前后几幢房都能听见。宋旭升马上跑了出来说:“小奶奶!十一点多了呢,这是我们单位呢!”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柳依依说:“你干脆叫我老外婆算了。”又跳下沙发去抢遥控器说:“别的权利没有,看电视的权利也没有!”宋旭升拦腰抱住她说:“求你了,求你了。”柳依依说:“抱你老外婆干什么!”扭了身子去抓遥控器。宋旭升抱起她往卧室去说:“求你了,算我错了,算我错了还不行吗?”柳依依双腿凌空乱蹬说:“放开,你有什么资格抱我!”宋旭升笑着说:“我没资格谁有资格!”柳依依躺在床上喘气,把背对着宋旭升。熄了灯她想起手机信息没删去,宋旭升会不会趁自己睡着时看上面的信息?她就下了床,摸到了手机,装着去厕所,把那几条信息又看了一遍,叹口气,恨恨地删了。   家庭生活很平淡,太平淡了,完全不像新婚的小两口。跟宋旭升恋爱的时候很不甘心,因为身边有一个秦一星,也没觉得那么过不去,现在没有秦一星了,痛苦陡然地鲜明起来。可她跟宋旭升在一起的时候,能简则简。开始藏掖着是为了掩饰,怕他有什么想法,后来能简则简就成了常规,像一条河,曾经历过山间的激荡,现在已进入了舒缓的平原。遗憾之中柳依依想到,对婚姻来说,最大的价值就是两个人心心相印,真情相爱,这才是最真实的价值。有了这种境界,才会觉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才会超出功利,不打小算盘,以亲情为起点去考虑问题。可是,在今天,这种境界已经难以寻觅了,谁会倾心去爱谁呢?自己就是第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不是不渴望,而是不敢奢望。   宋旭升跟柳依依商量生孩子的事,柳依依说:“这就生呀!”她想着孩子一生,那一辈子就真的定下来了,心里有点抗拒。宋旭升说:“什么叫这就生,你都快二十九了,你自己知道吗?”抗拒没有什么意义,难道还去离婚吗?那除了证明结婚是个错误,还能证明什么?既然不离婚,那还等得什么?命运的步伐越来越紧迫,无法抗拒。这让柳依依想到,生活原来不是被选择的,而是被规定的,这就是宿命。   过了几天,晚上要跟公司同事吃饭,柳依依下午给宋旭升打了电话。宋旭升问了在哪家餐厅,又问什么时候完。柳依依说:“完的时候就完了。”晚上大家说得兴奋了,九点多钟才散。出了餐厅柳依依看见宋旭升在门口等着,就说:“你来干什么?”同事笑着说:“燕尔新婚啊,分不开啊,幸福啊!”第二天柳依依去上班,一个女同事说:“那就是你先生啊,我昨天看他在包房门缝里瞧了两三次,还觉得有点怪,原来是你爱人。”回家后柳依依对宋旭升说:“以后别去接我了,别人都笑话我了。”宋旭升说:“不安全呢。”柳依依说:“有人送我。”宋旭升说:“那就更不安全了。”柳依依说:“还在门缝里偷看呢,就不怕别人看扁了你。”宋旭升直着脖子说:“看扁就看扁,总比吃个哑巴亏好。”   争吵归争吵,该做的事情还得做,这就是日子。宋旭升选择了一天,执行了繁衍人类的伟大使命,然后捏着指头算日子。日子到了,柳依依身上该来的事情还是来了。这让宋旭升非常沮丧,把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捏过去说:“没错呀。”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又说:“你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柳依依看着他有点可怜,安慰说:“你又不是神枪手,哪有一枪就打中靶心的?”宋旭升说:“我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柳依依说:“我也肯定没有问题。”宋旭升马上说:“你怎么那么肯定你肯定没有问题?”柳依依心里惊了一下,脸上有点不自然,马上又笑了笑说:“我从来就很正常。”宋旭升说:“哪方面很正常?”神色有点紧张。柳依依马上说:“每个月都很正常。”宋旭升长吁了口气说:“哦。”又说:“那就等下个月。”柳依依想又问他,你又怎么那么肯定自己肯定没问题?想想忍住了,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这天上班的时候,柳依依接到秦一星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有空。柳依依说:“谢谢你还记得我。”秦一星说:“不但现在记得,永远都记得。”柳依依想,他就是会说话,虽然是信口开河,也是中听的。她说:“以为谁会相信你的话吗?”秦一星说:“那我晚上当面给你解释吧。”柳依依想到晚上宋旭升肯定要查岗的,说:“中午好吗?中午。”秦一星说:“唉,受管制了。中午又能做什么呢?那就中午吧。”   上午忙得要命,不停地有客户找她。收市了柳依依赶紧去赴约,进了荷韵餐厅的情侣包房,秦一星一跃而起,一把抱起她,一只脚顺势踢一下把门关上。柳依依挽着他的脖子,两人狂吻。柳依依喘息说:“怎么几个月不见了,一见又回到了从前?”秦一星说:“难道我们之间还需要过程吗?”柳依依说:“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吃饭的时候秦一星说:“那我快点吃啊。”柳依依看他狼吞虎咽抢时间,就说:“慢点。”秦一星说:“再慢时间就不够了。”柳依依看着西餐,一口不吃。秦一星说:“怎么了?”柳依依说:“我心里急。”秦一星说:“时间够的,够的,我有车。”柳依依说:“我心里跟自己急,打架。”秦一星一勺沙拉已经送进嘴里,又抽回来说:“你想忠于他?”柳依依说:“我们打算要孩子了,我怕搞混了。”秦一星哦了一声:“那就算了。”放慢了吃饭的节奏,又说:“要不我到车里把药拿过来,把我的后代全部歼灭?”柳依依说:“那不好吧?将来会有影响呢。”秦一星说:“已经种下去了?没事的,没事。你真的忍心让我失望?”柳依依感到了他的自私,为了了却欲望竟要求自己冒风险。这使她下了决心,不能由着他的兴致来。她说:“我怕将来生个怪胎。”秦一星说:“怎么可能?不可能。”他的执着更坚定了她的决心,说:“万一呢?万一呢?”   回到营业部,在电梯升上去的那一瞬间,柳依依感到了一种晕眩,一个念头跳上了她的心头:要说宋旭升倔,认死理,但他至少还不傻。他是不是心里雪亮?他那样死死地守着自己,真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犹豫了几天,柳依依把可能怀孕的信息告诉了宋旭升。宋旭升喜得手舞足蹈,又四肢撑着身子满床爬,“儿子生下来了,我就学狗叫给他听,汪,汪汪,汪汪汪!”柳依依说:“你乡下脑袋口口声声儿子儿子,搞得我压力很大。我偏要个女儿!”宋旭升说:“女孩?”他抬起头,慢悠悠地翻上一个白眼,“女孩?那也好,也好,只要是我的就好。”柳依依说:“好就是好,什么叫做也好?”宋旭升想了想说:“好,好,好。如果是个女孩,我就扛杆枪守着她,一直守到二十四岁,过了二十四我就管不着了,唉!还是男孩省心,如今什么世道?”这话撞在柳依依心上,嘴里说:“你学过文化没有?我就是我,我在那里等着,是没有性别的,你跑过来钻进去了,才有了性别了,都怪你!”宋旭升说:“也是的啊,说起来,也是的啊!我钻进去了,就定下来了,这是科学,我懂科学,科学,我懂科学。”   一个新的生命在自己身体之中孕育,这让柳依依心态有了很大的变化。秦一星又打了电话来,柳依依怕他又要召自己过去,就抢先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了他。秦一星马上表示了祝贺:“好啊,好!”以后,就再没有消息了。柳依依开始还期待他隔那么一段时间会问候一下,这种期待落了空。这让她感到失落,也感到安心。她没有料到两人的关系会了结得这么彻底,在同一个城市,不说见面,问候一声也不行吗?   柳依依明白人生要向前看的道理。她对宋旭升说:“是不是我们去医院把他做了?”她指一指自己的身体,“还来得及。”宋旭升眼珠都要暴出来,“什么!你发高烧吧!做了,老子的儿子?”柳依依说:“反正我们也养不活他。”宋旭升额上青筋暴出说:“这么小看我!马上就会见成效了,颜福林给我百分之五的股份,也要兑现了。”柳依依说:“我是等不到了,不知孩子等得到不?”   几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临到生产的那几天,柳依依反复对宋旭升说:“我要自己生,我不剖腹。”表面的理由,是自然生的好,实际上内心有个极隐秘的想法,是苗小慧提醒她的,就是怕腹部留下一道疤痕。苗小慧说:“你看我肚子上这么长一道疤,除了老公,我真的不敢面对任何男人了。他们是唯美主义者,哪受得了这么长一条蜈蚣?不要他们说,连我自己都不敢站在镜子面前了。”苗小慧当时在自己腹部比划了一下,那一瞬间给柳依依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蜈蚣的比喻的确也贴切无比,那些缝过的线痕就是蜈蚣的脚。女人不惜任何代价追求完美,这完美说是为自己,私心也承认着是为了男人。到那天还是剖腹产。柳依依在产床上痛苦地坚持了四个小时,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医生说:“羊水都流干了,再不剖腹就不负责任了。”柳依依见实在过不去了,只好答应了。答应之后心里咯噔一下:“完了。”   做母亲给柳依依带来了喜悦,不过,这喜悦是打了折扣的,生的是一个女孩。宋旭升想要个男孩,是有点封建思想。柳依依没有封建思想,她只是担忧女儿未来的幸福没有把握,太没有把握。   柳依依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叫琴琴。柳依依说:“将来她不听话,你会打她吗?”宋旭升说:“生他是个男孩我可能会打,是个女孩,已经对不起她了,还打她?”   柳依依在老家请了个人叫苏姨的来带琴琴。琴琴满了月,柳依依不想喂奶了,乳房一紧一松,多少次下来,就松弛了,不能叫乳房而只能叫奶袋了。宋旭升说:母乳是不可替代的,这个科学你就不懂了。做母亲的人不能太自私了,就算牺牲一点体形,也是应该的。你保持体形给谁看?还不是给我看?你胖了,长等于宽,我都看你是天下第一美人,行不行?”   苗小慧抱着儿子来看过柳依依几次,提醒她,要趁现在孩子还小,把家中的经济权抓过来,不然将来就没有机会了。柳依依说:“我做女人失败呢,管不到他的钱呢。”苗小慧说:“谁也不是轻轻松松就拿到这个权利的,你把这条命脉抓住了,男人他想跳也跳不起来了。”   柳依依旁敲侧击好几天,想把宋旭升的收入搞清楚。单位收入是摆在那里的,颜福林那边是多少?柳依依开了一张单子,从婴儿尿布到微波炉,要买几千块钱的东西。宋旭升看了看说:“好。”柳依依没想到他一口就承诺下来,看来外快还不是个小数,自己以前大意了。柳依依说:“你这么忙,我每天闲着,我帮你管着这点钱。”宋旭升说:“唉,你带孩子这么辛苦。你用了多少钱都找我报销吧。”柳依依把奶头从琴琴口中拔出来,把琴琴塞给宋旭升说:“那你去带吧!”琴琴哇的一声哭了。柳依依心头一紧,双手本能地伸过去,宋旭升马上递过来。柳依依双手缩回,也不做晚饭,就出了门。   独自坐在一家咖啡馆里,柳依依心里想着琴琴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宋旭升一遍一遍打电话来,孩子哭了,孩子要吃奶了,孩子拉屎了。柳依依说:“是宋家的人,宋家不会管?”一直僵持到晚上九点,宋旭升妥协了,打电话来说:“你那么想管钱你就管好了,我还省得麻烦。”   有一天,柳依依无意中看到宋旭升在房里把琴琴的脚趾捏了好一会儿,又拿到眼前细看,看完了又双手把自己的脚抬起来,捏了自己的脚趾凑在眼前细看。她心里雷似的炸了一下,脱口说:“是看她像不像你吧?”宋旭升说:“像,怎么不像?你看我大脚趾和她大脚趾的形状,都是方形的,我们宋家的人都是这样长的。”柳依依说:你那么不放心,最好是去做个DNA。你怀疑我!我在这房子里呆不下去了,我走!”宋旭升跳起来挡住她说:“就算我是小心眼儿,好吧?再说男人也有权利知道自己是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柳依依拼命推开他说:“你明天带她去验血吧,我走了!”宋旭升拉着她的手说:“你先喂了奶吧,到时候了。”柳依依甩开说:“宋家的人,宋家去管!”开了门冲出去。她快步冲下几级楼梯,犹豫了:自己可以到苗小慧那里睡一晚,可琴琴怎么办?她噔噔跑上去,拼命捶门。宋旭升把门开了,柳依依也不望他一眼,从苏姨怀中抢过琴琴。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宋旭升跑过来说:“轻点,轻点。”柳依依闪开他,一只手开了门要出去。宋旭升抵住门说:“这么晚了,你带她出去干什么?”柳依依说:“我身上跌下来的肉,我想带到哪里就带到哪里去。”宋旭升身子挡在门口说:“求求你,求求你,你怎么折腾我都可以,你别折腾我琴琴。她这么娇嫩,怎么经得起折腾?”   十个月很快就过去了,琴琴断了奶。两人把琴琴视为天蝴蝶,无微不至。晚上琴琴就睡在大床中间,半夜醒来,左边摸一下,右边摸一下,如果有一边没人,就大哭起来。断了奶,柳依依悄悄称了自己的体重,重了二十多斤,有一百二十一了。她吓了一跳,也不敢跟谁说。脸上的妊娠斑,也像美国在伊拉克的军队,有了长期驻扎不肯撤兵的意思。身体的松弛,也是那么明显。她忧虑着宋旭升会怎么看自己?别的男人会怎么看自己?这让柳依依去健身房,美容店,去买各种化妆品,悟到这些地方其实都是为男人服务的。她跟体重和色斑斗争了几个月,钱也成千上万地流走,都打了水漂。柳依依不服,可心里也明白,这就是命运,不服也得服。   长到三四岁,琴琴就更乖,更聪明,更俊俏,更有灵性,也更是人见人爱了。柳依依生活中有几个快乐时刻,逛商场,和朋友一起喝茶喝咖啡聊天,和琴琴在一起。生活中有这几个亮点,几个快乐时刻,作为女人,柳依依觉得,就已经很幸福很满足了,也不必去奢求什么。这几年柳依依在单位没有什么起色,家中的生活却是今非昔比了。宋旭升早辞了职,在福林公司做了副总经理兼技术总监。家中车有了,是公司的,房子也有了,五室两厅。   这天苏姨回家乡去了,柳依依临时有事,就打电话叫宋旭升去幼儿园接琴琴,带她吃晚饭。第二天柳依依问琴琴:“昨晚上跟爸好玩吗?”琴琴说:“妈妈,阿姨怎么都坐在叔叔的腿上呢?”柳依依心里一震:“有人坐在爸爸腿上没有?”琴琴说:“有。”柳依依血往头上一涌。琴琴眼珠轮上来看到妈妈的神色,马上说:“那个人就是我呢。”柳依依问:“有阿姨没有?”琴琴摇摇头。   柳依依歪在沙发上,头脑里嗡嗡地响。太大意了,这几年真的太大意了。宋旭升一年有多少应酬,这些应酬后面又有多少故事?不敢想。快七点钟宋旭升回来了,就到厨房去做饭。柳依依冲到厨房,把宋旭升手中的丝瓜一折两段,往垃圾桶一甩说:“还吃饭?你出去吃,还有人爬在你腿上陪你喝酒呢。”宋旭升说:“要他们不去茶楼,他们非要去。”又说:“我这里没有谁啊!”用力把大腿一拍。柳依依说:“琴琴第一次跟你去就出了鬼,这些年还不知出过多少次鬼!”宋旭升说:“应酬吧,有什么办法?”柳依依说:“没有办法,玩女人是没有办法!不玩不行!”宋旭升说:“唉,大家都那样,我一个人清高,那不是扫大家的兴吗?”琴琴跑进来,惊讶地望着父母。宋旭升说:“琴琴你到自己的房里去。”牵了她上去。柳依依追到楼梯口扯住说:“琴琴你别去,看看你爸爸做了什么坏事!”宋旭升抱着琴琴坐到沙发上,柳依依说:“琴琴你下来,他身上脏,有细菌,还有‘非典’,这刚刚过去就憋不住要风流了!”过去扯她说:“说了有细菌,你没听见?”把琴琴扯痛了,哭得更加厉害。宋旭升说:“你骂我就骂我,你这样扯她干什么!”琴琴哇哇大哭,哭得柳依依心痛,但她马上想到,这是博弈,是博弈就不得不狠心。不把琴琴牵扯进来,自己怎么能赢?她扭住宋旭升的胳膊,伸手去他裤口袋掏手机。宋旭升用力一甩,柳依依摔在地上,爬起来,又扑上去说:“我今天硬要看,不看不行!”两人扭了一阵,琴琴坐在地板上大哭。宋旭升最后松了手说:“给你给你,以为我真的有什么隐私?”把手机摸出来递给柳依依。柳依依接了手机,跑到一间房把门关上,把上面的信息一条条看了,并没有什么暧昧的内容。柳依依松了一口气,又有点失望,居然没有抓到他的把柄!忽然看见琴琴凑到宋旭升身边,要爬到爸爸腿上去,就一把扯下来说:“你也往上面爬!那是什么人爬的地方,你也往上面爬!”琴琴望着妈,怔了一下,又哇的一声哭了。   那么,这么认了?这个念头在柳依依心中一闪,马上就否定了。困兽犹斗,何况我柳依依?怎么办呢?她想找苗小慧商量一下,把话筒拿起来,又沉重地放下了。一个女人,她拢不住自己的男人,这不是什么有光彩的事情,除了说明自己没有魅力,又还能说明什么?她丢不起这个脸,真的是有苦讲不出。天下有多少女人在痛苦之中隐忍啊!只能孤军作战,这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战争,也是一个女人对整个世界的战争。是的,这就是战争,一样的残酷,一样的生死攸关。天下有多少女人在这看不见的战线上残酷而惨烈地孤军作战啊!   这天晚上,宋旭升回家已经快十二点,进了门看见柳依依还在客厅看电视,边换棉拖鞋边说:“怎么还没睡?”又自言自语地说:“跟他们喝茶去了。”突然发现琴琴在沙发上睡着了,吃惊地说:“琴琴怎么睡在这里!”柳依依瞟他一眼,继续看电视。宋旭升说:“这么冷的天,冻坏了谁负责?”又说:“苏姨呢?她怎么不招呼琴琴睡好!”就要去敲苏姨的门。柳依依叫住他说:“琴琴坐在这里不肯睡,一定要等爸爸回来。”宋旭升啧啧几声,摇着头说:“什么意思呢?”柳依依说:“是她自己不肯睡,明天你问她。”宋旭升抱了琴琴去卧室说:“没见过这么狠心的人!”柳依依关了电视,跟上去说:“真的没见过这么狠心的人!”宋旭升给琴琴脱衣服,盖好被子说:“我琴琴才这么点点大,”左手小指翘起来比划着,“几根嫩骨头,你折腾她!”柳依依说:“你还知道她几根嫩骨头?她这么点点大,她什么时候看见她爸爸?早上她去幼儿园你还在打鼾,晚上她睡了你还没回来,家里连个宾馆都不如!宾馆除了睡觉还吃餐饭,在我们家里不回来吃饭是正常的,碰上哪年八月飘鹅毛雪的那一天回来吃一餐饭,还要通知苏姨多抓几把米,哪点像个家呢?”宋旭升说:“又不是我一个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在宾馆打牌就睡在那里了呢,我还回来了呢。”柳依依点头说:“宾馆里好,宾馆半夜还有女人敲门打电话。天天做新郎,怎么会没有吸引力?”   第二天晚上宋旭升十点多回来,在门口报功似的说:“我就回来了!”看见琴琴仍然在沙发上睡着了,马上沉下脸,在苏姨住的小房间门上踢了一脚,嚷道:“你也这么狠心啊?”苏姨开门出来,眼睛瞟着柳依依:“我,我……她,她,我……”宋旭升说:“抱琴琴去床上睡!”苏姨走到沙发边对柳依依说:“那我还是抱去了啊,他要我抱的。”就轻轻拍着抱走了。宋旭升说:“这是你自己身上跌   下来的肉,你摸摸自己的心有多硬?”柳依依轻笑一声说:“要摸的人不是我。我下了班就守着她,几年了,我还要摸自己的心!是我做了把个家搞得不像个家的事情吗?”   宋旭升在家里呆了几晚,越呆越烦躁,上窜下跳,做什么都不对的神态。他看着报纸,没几分钟又扔到地板上说:“明天我晚点回来。”柳依依瞟了坐在地板上拼积木的琴琴一眼说:“随你,难道谁还能关着你?”宋旭升说:“你看我晚上跟朋友喝茶都习惯了,刚才又发信息来了。”柳依依说:“朋友比家里重要,那你就去。”又瞟琴琴一眼。宋旭升拿手机给她看说:“你看,他们发信来了,叫我去呢。”柳依依把头扭开说:“谁知道是谁叫你?说不定是个妖精。”宋旭升无奈地摇头:“哪来的妖精?我有那个魅力?”柳依依说:“如今妖精还少?你什么都没有她都没关系,老了没关系,结了婚也没关系,身体不行都没关系,只要有钱,只有钱是绕不过去的。”   又在家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宋旭升在沙发上坐下。这时座机铃响了,宋旭升一把抓起话筒:“哦,颜老板,喝茶?向夫人请示一下。”挂了机说:“颜福林叫我过去喝茶。”柳依依感到他打电话的节奏不对,神态也有点异样,就起了疑心,眼睛从电视上移开,望着宋旭升,心想,跟我玩小聪明?宋旭升瞟柳依依一眼,神情有点不自然,手足的动作和说话的声调都有点生涩,不熟悉他的人是看不出来的。他转了脸去看电视,拿电视里的人物关系来问柳依依,一只手似乎是无意地移向座机。柳依依似乎是无意地望着那只手,他就把手停在座机旁,指头在茶几上敲打着收了回来。柳依依有一种盯住了小偷,看他怎么表演的快意,几次突然扭头,看那只手的表演。反复几次,柳依依说:“给苗小慧打个电话,好久没联系了。”宋旭升伸了手去抓话筒,马上又缩回来,再一次伸出去说:“我帮你拨号。”柳依依飞快地抓着话筒说:就查了来电显示,最后一个是宋旭升的手机号。她笑笑说:“打电话给自己?还没删掉?还把手机兜在裤口袋里呢!”   接下来几天,柳依依不动声色地在大户室那些女股民中发动了一场讨论:男人给他多少自由才行?一个说:“只要他晚上记得回来,记得家里还有个人等他,就可以了。”又一个说:“他实在要花呢,也只好让他找小姐花一下,是这么回事,只要不找情人,不威胁家庭就是好男人了。”柳依依说:“你们都这么想得开呀!”几个人异口同声说:“想不开又怎么样呢?”   几年了,柳依依人结了婚,心却不知在哪里。有秦一星,还有夏伟凯,自己的感觉的胃口被吊高了。虽然她知道自己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已经没有资本向生活索取那么多,可眼光下不来,感觉也下不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因为没有在宋旭升那里找到有感觉的感觉,柳依依也就没有表演激情的激情。有时候柳依依觉得,不应该这样对待宋旭升,这不公平。可是,一个女人的激情,又是可以矫作的吗?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身不由己,想骗自己也骗不了。后来,两人都放弃了努力,也达成了默契,让事情获得了平淡的表达方式,这也是顺其自然吧。有了这种默契,就成了规则,再要改变,已不太可能。晚上他试探性地来缠她的时候,她把他的手甩开说:“别吵。”把身子侧到一边。根据她的经验,男人既然想吵,总还是会来吵的,不吵不行。她躺在那里等待他再次来吵,设想着要他怎么说好话,答应什么条件,才做出让步。等了一会儿,宋旭升并不来吵,身后有了翻报纸的声音。柳依依眼角余光瞥见宋旭升倚在那里认真地看报,心中就涌上一股怨气,说:“叫你别吵,我要睡了。”宋旭升掀开被子,溜下床去,拿了报纸去了客厅。   柳依依躺在黑暗中,心中的怨气变成了憎恨。“他敢,他真的敢!”柳依依想着刚结婚的时候,叫宋旭升站左边,他不会站右边,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生活就是这么现实,几年下来,形势就急转直下。宋旭升渐渐出息了,自己却渐渐失去了青春。当他赢得一个男人最有价值的东西的时候,自己却在失去一个女人最有价值的东西。这个逆向的过程以前想到过,谁知今天轮到自己了。生活对女人真的是太残酷了。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   想起那些已经过去的日子,柳依依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能这么快吗?似乎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体味,时间就这样一年年溜过去了,像贼,不,比贼还溜得快。它让柳依依感到了生命的沉重和疼痛。   在既定的生活轨道上,时间是没有痕迹的。也不是真的没有痕迹,琴琴一天天成长起来,这就是痕迹。还有,股市经历了一个漫长的熊市,这也是痕迹。   还有一些变化,不论柳依依怎么反抗,还是不可抗拒地发生了,那就是自己的身体。眼角开始有了细细的皱纹,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明显。柳依依对着镜子研究了无数次,在别人面前就不敢那么随意地笑了。脸部皮肤的质感、光泽,也在证明着时间确实在流逝。还有,身体也渐渐有了全面松弛的迹象,面颊、脖子、胸、小肚子、臀,都在悄悄发生着变化。特别是胸,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做母亲的功绩,无可挽回地松弛了下来。这也让她明白,男人的世界正渐渐对自己封闭。   柳依依隐隐地有了一种危机感,那就是,宋旭升越来越不需要自己了。开始是十天半个月,后来竟是一个月,宋旭升都没有吵她的意思。柳依依想,还要我来找你吗?柳依依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以压抑探索的愿望。有一天,当宋旭升又一次打着哈欠说“累了”的时候,柳依依冲口而出说:“你在哪里跟谁做了什么这么累?”这句话已经在心里压了很久,不想说出来,没有什么意思。可现在既然说出来了,就需要有一个答案。宋旭升细说今天做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所以累了。可柳依依是谁?当年秦一星不累吗?百事缠身,那是真累,可再怎么累也不能阻挡他表演激情。他曾说过,如果累得连这件事都做不动了,那些累还有什么意义呢?这样想着柳依依哼地笑一声说:“还做了什么?”宋旭升说:“我没做什么,你一定要说我做了什么干什么?”   意识到自己被边缘化,柳依依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这不只是一个女人需不需要男人滋润的问题,更是自己还有没有魅力和价值的问题。自己才三十五岁,不想就此退出做女人这个人生舞台,不然,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有天晚上,两人倚在床头看电视,是一个爱情连续剧。柳依依说:“你是不是跟电视里那个丈夫一样,对我没有兴趣了?”宋旭升说:“啊呀,啊呀,又来了,累不累嘛,都老夫老妻了。”柳依依说:“你真的觉得自己那么老吗?”宋旭升叹气说:“我们讲点别的好不好?”柳依依说:“你看我们现在像三十多岁的夫妻吗?”宋旭升说:“太累了,每天这么多事,太累了。你以为颜老板的钱那么好拿?”柳依依说:“我要赚那么多钱干什么?累得在家里像条死狗,那个累还有什么意义?”宋旭升说:“身不由己呢,身不由己。”柳依依说:“你恐怕不只是工作那么累吧?”她盯着他的脸,看他的反应。宋旭升说:“没有,没有。哪里有?”柳依依从他的神态看不出什么,说:“想不到他也学狡猾了。”心里暗暗想,不能你说没有就没有,到底有没有,要得到证实。柳依依感到了一种强烈的诱惑,她无法抗拒这个诱惑。   周末的早上,柳依依坐在床上看了手机说:“苗小慧来信息了,好几条呢。”又说:“我手机欠费了,发不出信,我拿你的手机回几条信。”宋旭升迟疑着说:“我去给你交钱吧。”柳依依说:“你先把手机给我,你去交钱,移动公司已经开门了。”宋旭升把手机拿出来,自己先按了几下说:“看我是不是也有信息进来?”把手机递给柳依依。柳依依想着他是不是删掉了那些暧昧的信息,越发有了疑心。她发着信,看见宋旭升坐在旁边,说:“你不是去给我交钱吗?守着我干什么?”见宋旭升还不动说:“是不是我拿着你手机你就不安心?”宋旭升说:“没有,你看吧,我这就给你交钱去了。”跳下床很快就走了。宋旭升去了,柳依依想,不该催他去的,他真有什么隐情,还不在外面打个电话通知那边?等宋旭升回来,柳依依把手机递给他。他说:“发现什么新大陆没有?讲了没有就是没有。”柳依依说:“你这个手机是一个禁区,洗澡都要带进去。”   下午琴琴从幼儿园回来,柳依依说:“我今天发现你爸爸手机里有游戏,真好玩。”等宋旭升回来,琴琴就扑过去搜他的手机,拿在手中玩游戏。柳依依看着电视,瞥见宋旭升心神不定的样子,不做声。没几分钟,宋旭升说要打电话,把手机从琴琴手上抢了过去,眼睛却望着柳依依。晚上宋旭升去洗澡,柳依依看他只穿一条裤衩进的水房,就去摸他的衣服,竟没摸到手机。她把衣服照原样摆好,想着在房间到处找找,刚把枕头翻了一下,水房门一响,宋旭升出来了。柳依依倚在枕头上捧本书在看说:“你这是洗澡?身上还有些地方没来得及打湿吧?”瞟见他磨磨蹭蹭,把手机从抽屉里拿了出来。过了几天柳依依好像忘了这件事,这天当宋旭升再去洗澡时,柳依依马上跳起来,把抽屉抽开,没有。没带进水房,看见他穿一条裤衩进去的。在哪里呢?她用自己的手机拨了他的号,通了,却没有振铃声,他调成静音了。柳依依灵机一动,把房间灯熄了,再拨号,看见书架的一个角落有微光一闪一闪,跑过去是手机被压在一本书下面。她迅速调看了上面的信息,有一条是:“买苹果豆奶情人梅飘柔护垫。”柳依依还想看,听见水房没有水响,马上记下那个手机号,把手机原样放好。   有那么一个人,女人,敌人。柳依依感到心里隐痛,太大意了,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她记起几个月以前,宋旭升倚在床头若有所思的神情,自己随口问一句:“你在想什么?”他马上醒了似的说:“想谁?没有想谁啊。”自己当时哈哈大笑,真是太傻也太迟钝了。   柳依依失眠了。有一个人,女人,她所得到的一切,感情,身体,金钱,时间,都是从自己这里拿去的。一个女孩,她怎么能够这样无耻,这样残忍?她就不想想自己也会有十年之后吗?自己人生中最起码的幸福,就这样被她夺去了,轻易地,夺去了。她是自己的敌人,敌人。柳依依细细体会着“敌人”这个词,觉得其中有着丰盈的,感情的,血肉的和残酷的意味,是自己平时根本没有留意过的。不管怎么样,比自己年轻,年轻得多,那是一定的,就像当年的自己。青春永远是美好的,可没有了青春,美好又到哪里去寻求呢?没有了青春,可是还活着,又不甘心被边缘化,把属于自己的一切拱手让人,还有没有一条路让女人走呢?   隐忍,还是反抗?这是一个问题。柳依依从毯子里伸出双手,在黑暗中用力抓了几下,缩回来,又一次伸出去,十指凌空张合着,一片虚空。空调在静夜里发出嗡嗡的轻响,让她烦得不行,就摸到遥控器,把它关了。不一会儿宋旭升热醒了说:“停电了?”柳依依说:“我病了,身上发冷。”宋旭升说:“明天去看医生。”又说:“还是把空调开了吧,这么热,你受得了?要不我睡到客厅去。”柳依依说:“我身上发冷。”希望他能够想起到药柜里去为自己找点药,真找来了,自己就把它吃下去。宋旭升说:“明天去看医生。”柳依依说:“我病了。”宋旭升说:“知道了。”又说:“我又不是医生。”柳依依说:“你去吧,我身上冷,一直冷到心里去了。”   柳依依去移动公司装着交费,报了那个号码,想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名字打了出来却是宋旭升。看来,他对她是全面负责了。以后几天她还是用老办法跟踪宋旭升的手机,确定了那个女孩的真实存在,似乎是一个什么学校的学生。有一条信息是:“还没有来,怎么办呢?”柳依依一看就懂,那个女孩出问题了,要去医院了。活该,活该。她一想到那冰冷的器械伸到那女孩的体内,就感到了快意。你以为二奶是那么好当的吗?柳依依要让她痛苦,首先就是让宋旭升没有时间跟她在一起。这天早上柳依依说:“你晚上早点回来,琴琴要你陪她玩呢。明天是周末,带琴琴上公园,你早就答应了的。”宋旭升说:“忙过这几天吧!”柳依依说:“忙忙忙你在外面忙什么?有个妖精在等你?”宋旭升说:“没有,没有,哪里会有妖精看得上我?”柳依依说:“你这么谦虚?她看不上你的人,我相信,天下瞎子只有我一个,可她总看得上你的钱吧!你没有钱她还跟你,那我就佩服她是个纯情少女。”   柳依依有了很多怨,跟宋旭升说话,开口就是怨,不怨不行。   有天晚上宋旭升睡着老是翻身,柳依依说:“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宋旭升说:“我有什么心事?我的心事就是想少听几次抱怨。”柳依依说:“自己身上的毛病可以筛出几麻布袋,还不准别人说。”宋旭升说:“什么时候成了个怨妇?怨怨怨,开口就是怨怨怨。不怨就不会说话?唉,女人,怎么这么能缠呢?近又近又得,远又远不得。”柳依依说:“男人只怨女人怨,不想想女人的怨是从哪里来的。”柳依依想,一个男人把女人这么晾着,还怨她的怨太多?有一个大怨,就有无数的小怨。怨成了一种本能,一种说话的方式,总不能每次说话都想好了怎么不怨再说吧。   一天宋旭升把钱交给她,她说:“人家的妻子当家那是真当家,钱是一五一十的,不像我们家里还要打埋伏,主力部队像潜水兵一样潜在深水里。”宋旭升说:“谁打埋伏了?我一个男人养家糊口,糊到这个分上已经可以了。这是有个我,没有这个我,你还不是要活!”柳依依手指着他说:“没有这个你还有那个你!天下只有你这一个你?”喘口气又说:“当年,当年啊,当年是我追求你?你别忘记了。”宋旭升说:“又说当年,又说当年!一个女人最好不要说当年,有什么意思?可我不是当年的我了。”停一停又说:“你也不是当年的你了。”柳依依心中像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滚滚浓烟都要从嗓子里冲出来,渴啊,渴。她左手扼住自己的喉咙,右手指着宋旭升:“你……你,你这个伟大人物说的每一句话,那是钢锤也砸不烂的,还怨我怨!我的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宋旭升说:“别这样指着我,天下没一个人敢这样指着我,不礼貌。要不是看着你可怜,我……”柳依依跳过去说:“我可怜?我真可怜也不要你来可怜!”想也没想,挥手朝他的脸上打去。宋旭升用手一挡,没打着。柳依依感觉到他用了那么大的劲,手腕都震麻了。柳依依说:“你打我!”又扑了上去,被宋旭升用力甩在床上,再扑上去,又被甩在地板上。柳依依坐在地板上,一只手撑着地板,呜呜地哭,说:“男人打女人呢。”他说:“谁先动手?”她说:“他这样跟女人斗呢,男人。”他说:“斗了又怎么样,你又不是仙女。”柳依依呜咽着说:“我不是仙女,他要找仙女,是仙女他才肯让一点。当年谁追求我?”他说:“又来了,又来了。”   琴琴欢叫着“爸爸”推门进来,看见这场面,呆住了,柳依依用力抱着琴琴说:“琴琴呀,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孩!今天有人欺负你妈妈不要紧,我就怕明天有人欺负你呢!心痛啊,我心里痛啊!”琴琴撩起裙子给柳依依擦眼泪说:“妈妈,妈妈,大人还哭啊!”柳依依松开琴琴,跑出了卧室,到厨房,拿起菜刀,刀锋搁在自己的手腕上,呜咽着:“不活了,不活了!”苏姨闯进来,惊叫说:“开不得玩笑,依依,开不得玩笑!”琴琴也跑进来,见状大嚷道:“爸爸,爸爸!你看妈妈!”身上颤抖起来。宋旭升走过来,把刀夺下说:“你吓我你别吓我琴琴!她的心是一颗嫩豆子!”柳依依说:“我吓你,我是吓你!”突然分开宋旭升和苏姨,从两人中间穿过去,跑到房间里,爬到桌子上,推开窗户要往外跳。宋旭升追上来一把抓住,抱着她的腰扔到床上。柳依依又跑过去,爬上桌子。琴琴拼命地叫:“妈妈!妈妈!”宋旭升用力地把她扯下来,甩在地上。琴琴傻了似的站在那里,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宋旭升说:“太残酷!太残酷了!”   第二天中午,苏姨打电话到营业部来说:“他刚才回来了,收拾了一提包东西走了。”柳依依说:“哪个他?”苏姨说:“他,就是他。”柳依依心里一紧,说:“收拾了什么东西?”苏姨说:“衣服、毛巾、刷牙的杯子,满满一提袋,还说,”停了一下,“还说,他怕出人命,负不起那个责。”   晚上睡在床上,她想,宋旭升现在跟谁在一起?那肯定是到那女孩那里去寻找安慰去了。这么晚了,该做的事情也肯定已经做完。在这种状态中,自己不是输家吗?要赢,一定要赢!女人一生什么都能输,就是不能输掉这一局。她开了灯,看着身边熟睡的女儿,轻轻推了推,没醒。她想着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想起那些画面她下了决心,用力把琴琴推醒。琴琴抬头望着电灯说:“要上学了?”柳依依说:“你爸爸不是去出差了,他不要我和你了。”琴琴哇的哭了:“我要我爸爸!我要我爸爸!”柳依依说:“你打他手机,把他喊回来。”琴琴爬到床头柜前,拨了号说:“爸爸,你在哪里?”打完电话琴琴说:“爸爸他也哭了,他是男的他怎么也哭?”又说:“爸爸说他还要我,他明天早上到学校门口看我。”说完就安心睡了。柳依依想起这么多年来,自己总是在扮演一个怨妇,在秦一星那里是怨,在宋旭升这里也是怨,这简直成了一种定了型的心态。女人没有一份踏实的爱,她能不怨吗?越是得不到爱就越是要怨,越是怨就越是得不到爱,恶性循环,再也分不清哪是结果,哪是原因。   日子还是这么过下去,但没有趣味。柳依依还是天天怨,宋旭升还是天天怨她怨,这个局面似乎无法改变。柳依依边怨边想,这不是冤家吗?凑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离婚的念头在心中闪了几下,不敢往下细想。   晚上没有事,也不知宋旭升在哪里,柳依依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看电视,经常是从七点钟看到十一点多钟,把几十个台搜索看遍了,然后睡觉。躺在床上,不论宋旭升在不在身边,心里都是空的,空的,心里那个空啊,空啊!心里虚虚地空着,柳依依就拼命地逛商场,有用没用的东西买回一大堆。每买一样东西,她就会有一种充实,心中虚着的那一块有了一点填充,可过了一天,最多两天,那感觉又回来了,又得揣了钱去商场,寻找那一份充实。一个周末逛街时,忽然旁边有人说:“是柳依依吧?”柳依依转头一看,是个中年妇女,胖胖的,似乎见过,又想不起来。她试探着说:“你好,你……”那人说:“是依依!连我都不认识了?”柳依依说:“是阿雨吧?阿雨!”两人拍着肩,高兴地跳起来,问对方的情况。中午就在街边小店吃饭,说服饰打扮美容,说得很投机。柳依依看阿雨那兴奋的神情,有点可怜她,都这模样了,还有什么可打扮的呢?吃完饭阿雨说:“到我家里去说说话?”就去了。   进了门一条大狗蹿出来,吓了柳依依一跳。阿雨叫道:“阿风,这是客人!”那条叫阿风的狗在阿雨身上反复蹭着,很亲热的样子。阿雨说:“这只沙皮狗就是我的安慰了。”柳依依东张西望,想看看有没有男人的痕迹。阿雨说:“没有别人。”柳依依看着房间的摆设,电视柜上的鲜花,墙上阿雨的挂像,都是等待的神情。她吸一口气说:“怎么你这么优秀的人……他们眼眶里都镶的是玻璃球吗?”阿雨说:“你知道现在的男人是怎么看人的?没几只好鸟!”柳依依说:“真的没几只!”忽然有了找到知音的感觉,一激动就把宋旭升的事情说了。阿雨说:“不男人他吃饱撑得慌,你要他把那几张钞票往哪里塞?想想古往今来男人就是这么回事啊。”柳依依说:“我真的不甘心,我一辈子就这样了?有苦无处吐,父母朋友都没讲过,今天是第一次讲呢。向谁吐去?打电话到妇联去,问我有家庭暴力没有,没有就没办法了。冷暴力就不算暴力吗?”   阿雨没有一点激动,只是悲哀地说:“是太欺负人了。不过你怨谁去?怨男人吗?他要你理解他。那么怨上帝?这也许是最后的答案,谁叫你不是男人?整个社会设置了一个个无形的陷阱,黑洞洞的,等待你往里面跳,你不跳还不行。这是文化和上帝的合谋,你逃到哪里去?哭都没理由哭啊!我若是个男人,修好了巢在这里,我怕没金凤凰来?那状态就完全不同了。柳依依叹着气说:“总要给我们一条出路吧!”阿雨拍着阿风说:“你也养条狗,它那么忠于你,你对老公就没一点兴趣了。看我,总不能天天晚上跟客户谈业务吧?有几个朋友,我总是想着法子找由头请客,还怕她们烦呢。人家有老公孩子,我总不能那么自私吧。我最怕周末,更怕过年过节,心里那个空啊,不知道找什么填进去才好。你不年轻不漂亮没人跟你玩浪漫,你想玩都玩不起来。他们硬是有这么现实。我没那么强的心理承受力,干脆不玩,做一个嫁给自己的女人好了。下了决心做一个嫁给自己的女人,把男人当阿司匹林,有没有都没关系,那就是无季节的女人了。我是春天还是秋天,关他屁事?”又笑一笑说:“无季节的女人总要有个精神寄托,姐妹情谊是非常重要的,这也是那个法国女人说的。以后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情,或者病在床上,你会来看我吧?”柳依依说:“当然,当然。如果我也有那么一天,你也要来看我。”说着也笑了一笑,心想,真有那么一天,自己又去靠谁呢?可不敢有什么大的病痛啊!   从阿雨那里出来,柳依依心里石头压着似的沉重。离婚也不是一条路,那哪里还有一条路让自己走呢,姐妹情谊?   吵架归吵架,吵完了宋旭升偶然也会有情绪来招惹柳依依一下。柳依依想拒绝,残饭剩菜给我吃,我那么贱?可不知怎么一来,每次都还是接受了。她知道如果拒绝,就不会有下次了,宋旭升就正好有了彻底放逐自己的理由。   离婚的念头一次次冒出来。终于,有一天晚上,想着宋旭升正在哪里跟谁干什么,她忍不住对琴琴说:“你爸爸不要我们了,你跟妈妈过好吗?”琴琴说:“不,爸爸要我。”柳依依说:“爸爸天天找妈妈吵架,不在一起就不吵了。”琴琴说:“我怕。”柳依依豪迈地说:“你怕什么?你还有一个妈妈呢。”眼眶却湿润了。琴琴说:“怕你们离婚,我不想要你们离婚。”柳依依说:“你怎么懂这么多?”又说:“妈妈这一辈子犯了两个错误,第一是找了你爸爸,第二是生了你。”琴琴说:“我要妈妈找我爸爸。”柳依依说:“妈妈跟别人照样可以生小朋友的。”琴琴说:“不行,那就不是我了。”柳依依嘿地笑了说:“你怎么懂得这么多?”笑着笑着,突然自己也没料到地,鼻子一酸,抱着琴琴,失声痛哭起来。琴琴叫着:“妈妈妈妈!”一只手伸上来给她擦泪,突然,也哭了起来。   等宋旭升回来,柳依依说:“你看你女儿好懂事!”把晚上的情景说了。宋旭升说:“女儿是好女儿。”又说:“要离婚,那是你说的。”柳依依说:“是不是男人都有那么坏?”宋旭升叹息说:“我就是太有出息了,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有出息,没办法。”柳依依想,以前说每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都有一个贤惠的女人,现在要改成有一个悲哀的女人了。宋旭升说:“女人吧,有些事情,不可以太执着了,太执着了伤身体,还伤心。”柳依依说:“这点执着都没有,女人还要不要在这人间做人?”宋旭升说:“那就没有办法了。”又摇头说:“没有办法。你说窗前有那么好的风景,却不让探头去观赏一下,那不是很痛苦吗?一块口香糖,就算它真的很甜,又怎么经得起几年的咀嚼?你们不能理解男人的痛苦。”柳依依说:“就算是没办法,就不能为孩子做点牺牲吗?”宋旭升说:“这个牺牲几千年来都是女人做的,这个局面总是有道理的,现在突然要男人做?”柳依依低下头摇着:“唉,真的是没办法。”宋旭升说:“女人她不那么精彩了,那不是她的错,如果还是那么执着,那就是她的错了。”柳依依说:“你不要忘记了,你生的是一个女儿,将来也会是一个女人,你维护了某种原则,就是保护了她的未来。你总不愿看到将来别人像你对我一样对她吧?”宋旭升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唉,睡吧,睡吧。”   宋旭升很快就睡着了。张开四肢躺在黑暗之中,柳依依想,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是失败到底了。这失败到底是一种个人的悲剧呢,还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如果是一个时代的悲剧,自己心里还能找到一点平衡,反正是没有办法,也不是自己一个人没有办法,只好认了。也许,应该理解他们。可是,谁来理解女人呢?男人的激情是以女人的一生为代价的。自己已经不再精彩,不能激发他的激情,还要压抑他的激情,这是不是自己不知趣,不人道,让他们为难?激情总是会消逝的,青春总是会失去的,女人唯一的出路,就是以全部的真心去建立亲情,将亲情当作终生事业来经营,不然,外面的女孩那么年轻,那么开放,自己又怎么是她们的对手?   这天晚上的谈话似乎是达成了默契,宋旭升也不再避讳什么。手机充电时,或洗澡时就放在桌子上,要出去就说声“有事”,什么事,不必解释有一天她实在忍无可忍,对宋旭升说:“你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不要以为只有男人才有戏。”宋旭升说:“你小心点,别让我知道了,某种颜色的帽子我是不会戴的。那这个家还有什么意义?”柳依依说:“对我很有意义吗?”宋旭升说:“都没有意义又何必捏在这一起?”   接下来爆发了一场争吵,什么伤人的话都说出来了,把对方刺得越痛,就越过瘾越快意似的。宋旭升说:“你这样的女人,不但不值得我这样的男人珍惜,也不值得任何男人珍惜。”柳依依说:“我要你珍惜,你是乾隆皇帝?只有那些按摩院的女人才配让你珍惜。”宋旭升说:“你对我提那么高的要求,先要自己照照镜子,看一眼都觉得残酷,”说着手一指,“镜子就在那里。”柳依依说:“我不生宋家的人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当年是谁求着我要我生的?”宋旭升说:“你要想想你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柳依依嚷着:“你对我有天大的意义,没有你就不能活!”宋旭升也嚷着:“吼狮,河东吼狮!哪个男人会去爱一头吼狮?”话说到这个分上,柳依依有绝望之感。没有性爱,没有亲情,也就是说,灵与肉都落了空,只能靠孩子来建立相互的意义。这是两个圆,相交的部分只剩下孩子了。离婚的念头又在她心中一闪,冲口说:“那还捏在一起干什么呢?”宋旭升说:“我说了要捏吗?”又说:“不捏你让琴琴跟我,我不想要琴琴跟后爹在一起,谁知道那是个什么人?万一是条色狼呢?”柳依依说:“那我想要她跟后妈在一起!我很放心!”宋旭升摇着头说:“可惜琴琴是个女孩,是个男孩就好安排了。”   这天晚上,柳依依约苗小慧到茶之翼去见面,刚坐下,还没等茶端上来,不让自己有犹豫的机会,就把宋旭升的事情说了。苗小慧说:“当年你逼他去发财,你就得有这个心理准备。你想要他发达,又想要他一心一意,这个要求就太高了。古代的女人都知道,悔叫夫婿觅封侯,封了侯他还是你的人?”柳依依说:“还是有很多男人发达了还对老婆好呢。”苗小慧说:“经典的男人还有,可是越来越经典了。女人吧,找不能干的男人没钱用,找能干的男人守活寡。别说我们,香港那些阔太太,名牌大学毕业,名门闺秀,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谁又跟自己的先生去谈女权主义?连她们都是婚内的寡妇,谁叫她是女人呢?”柳依依说:“男人就那么了不起?不就是站着撒尿吗?我洗澡我也站着撒尿!”   柳依依心里轻松了一点,她说:“总要给人一条出路吧。”苗小慧说:“你到网上去寻找一点精神安慰吧,实在碰见像样的了,下了网寻找一点安慰,反正事情不是你先做出来的。”   柳依依给自己起了个网名“似梦如烟”,就进入了情感聊天室。进去了才知道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又是这么自由。平时看见男人一个个还很文雅体面的,在这里才知道那体面掩饰着多么强烈的欲望。总是说不了几句就进入话题,你是不是跟老公不和谐?是不是很寂寞?需不需要一个真正的男人的安慰?然后就要求视频对话,或者索要电话号码。柳依依感觉,如果只是追求身体的交流,很容易,太容易了,没想到事情可以这么容易,像饿了下楼去买一份快餐。柳依依开始很不适应,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呢?人是人啊!也许,网络时代的观念要彻底改变吧。已经有女人在网上讨论一辈子睡几个男人合算,也许自己面临的问题真的就是“睡男人”,而不是什么别的。这多么简单,又多么悲哀啊!难道,爱作为女人的生命主题真的已经改变?   柳依依在聊天室大浪淘沙似的淘出了一个人,网名叫“风华岁月”的,谈得很投机,也有情调。她把感情的寂寞告诉了对方,试探着他是不是会像别人一样很快地就会谈到床上的事情?竟然没有。这让她感到了一种安慰。互相问到年龄,对方说自己二十七岁,叫小凌,是麓城大学的一个研究生。小凌说,很想见到你。经不住小凌一再要求,说再不见面自己就没心学习,毕不了业要她负责。这撒娇的话让柳依依萌生一些不可抑制的想像,想着应该找机会试一试自己的魅力,就同意了。   这天收了市,柳依依去赴约了。在荷韵西餐厅门口,小凌拿着一枝玫瑰在等她,那是接头的暗号。柳依依见他那么年轻,几乎没勇气走过去。但那枝玫瑰花在她眼中一晃,花枝摇荡,很是生动。在重温浪漫的诱惑之下她就过去了。打了招呼后,柳依依观察小凌的表情,并没有一点惊讶的表示,似乎都在想像之中,就放了心,找了一间小包房说话。柳依依说:“我后悔来了,你还是个男孩呢。”他说:“小一点点就不能有感觉吗?”柳依依说:“怕你没有感觉。”说了又后悔了,这不是承认自己的被动地位吗?说了一会儿话,他忽然说:“本来今晚上要去做家教的,你约我,我就推到明天了。”柳依依想,时间是你定的,怎么说我约你呢?说:“你还要赚那点钱?”小凌说:“你不是也当过学生吗?”这个话题让柳依依觉得不爽,自己不是来听他诉苦的。   说话的时候小凌回了几个信息。柳依依说:“女朋友管得这么紧呀?”他表情不自然地说:“没有,真的没有。”她说:“没有女朋友?”他说:“没有,真的没有。”她笑了笑说:“没有管那么紧?”他怔了一下,说:“没有,真的没有。”她不去细究,情绪却打了折扣,几乎不想再说下去。转念一想,自己有丈夫,他有女朋友,这对自己并不是那么不公平。网上来的情缘,能要求那么高吗?想要求高,那就没有。小凌说去洗手间,好一会儿没回来。柳依依怀疑他是打电话去了,掏出手机拨了他的号,果然占线。她想,跟我玩小聪明,你不知我是谁啊。   以后柳依依还跟小凌在网上来往,只是冷静了一些。他的热情却更加上来了,每天发过来几束玫瑰。终于有一天,他在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之后,问她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柳依依问他什么事帮忙。他说,学校催交学费了,否则不能登录考试成绩,无法毕业,姐姐一定会体谅我的困境的。柳依依说,让我想想。就下了线。   这件事柳依依想了两天,不是想给不给钱。钱肯定是不给的,给了就回不来了。她想的是“均衡”这两个字,这是世上万事万物的存在状态。找个丈夫,他很成功,他难免花心,你享受了他的成功你就要忍受他的花心,这是均衡;找个情人,他很年轻,你就要倒贴,这也是均衡。当年自己跟秦一星何尝不是浪漫掩盖下的均衡?没有奇迹发生,更不能指望发生在自己身上。均衡是存在的合理性,又是人性的悲剧性。这样想着,柳依依心灰意冷,中断了这次网恋。   有天上班的时候,小丽推门进来,欲言又止的神情。柳依依说:“又失恋了?”小丽说:“我昨天晚上在华联商厦看见你家里的那个人了。还有一个人,跟他一起,在试衣服。”柳依依心里一紧,心里飞快地转了一下说:“是一个女孩吧?染黄的头发,不太高,那是他表妹呢。他表妹是骑在他脖子上长大的,从小关系特别好,到现在走路都要挽着他的手,你看见他们挽了没有?”等小丽略一点头,又马上说:“我知道挽了吧。我都说,别人会误以为你们是一对情侣呢。”小丽睁大眼张着嘴说:“真的?真的?那我也误以为了。”嘴角却含了一丝隐笑,像一只猫在暗处探头张望。柳依依想,姐妹情谊,那是人生可能的依托吗?唉,也是一个乌托邦。   柳依依坐在那里发呆,她心里恨啊,恨。宋旭升还这么张扬,害得自己这样丢脸。好,好的,你不仁,我不义,你出轨我出墙,这才是公平。她想起刚刚在《麓城晚报》上看到“相约九点”酒吧的广告,广告词就是“解决你所有的私人问题”。自己的私人问题已经非常严重,看看那里能有怎样的解决的方式?   几天之后,怀着探险的好奇心,柳依依打扮好就去了“相约九点”。领位小姐把她领到一个叫“望城岭”的座位上坐下,告诉她想和谁说话就可以打对方座位上方显示的电话。果汁六十块钱一杯,她点了一杯,等着,看有谁会打电话过来。周围的人多了起来,女孩一个个都是年轻漂亮,衣着性感,她感到了很大的压力。显示屏上不断有信息打出来,“车牌号为A-45327的宝马车主请呼5176623”,等等。这些女孩不是看人而是看车,这是什么意思?疑惑了片刻她忽然明白了,这其实也是一个以美貌换金钱的场所,交友只是一个幌子罢了。大厅里放着轻音乐,很多人都在轻声打电话,寻找自己的另一半。情调是有的,浪漫氛围也是有的,但事情还是那么回事,只不过男人要为这种浪漫情调花更多的钱罢了。对面的一个女孩接电话有十多分钟,跟她通话的中年男人不停地向她示意,然后,那男人过来,两人轻声说话,开始谈论正在热播的超级女声,又谈到最近上演的电影《夜宴》,最后谈起了姚明和火箭队的季后赛。这让柳依依怀疑是不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粗俗了。两人谈了有半个多小时,也许是那男人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感觉,就打着手势,又有几个数字飘到柳依依耳朵里来,像是在敲定价格。一分钟后,两人就离开了。   柳依依看周围,已经有不少男人女人坐到一起说话了。中年男人居多,说话的神态也很文雅,女孩们的气质也不错。有情调的交易也是交易,交易性的情调也是情调。想着眼前的电话铃响了,柳依依四下张望,看是打给谁的。旁边一个女孩说:“阿姨,是打给你的。”柳依依犹豫着是不是接,心中对这女孩非常恼怒,我是阿姨,你就那么小吗?装什么雏!铃声停了她侧身去看那女孩,的确很小,还不到二十岁吧,她们成批地出道了,把情感市场搞乱了。自己与她们同台竞技,那除了一个输字还会有第二个字吗?这时铃声又响了,那女孩望着她用嘴唇朝电话机努了几下,就把脸转过去,似乎是不屑再提醒这个迟钝的人。柳依依拿起电话,一个男人说:“我是白沙池。”柳依依抬眼去找白沙池,看到白沙阁的标牌下有一个男的微笑着向自己招手。他这么年轻,比上次那个研究生年轻,还是个男孩呢。柳依依有点失望,这不是自己想遇到的人。男孩说:“我注意你有很久了,还以为你在等人呢。一个这么有品位的女人不应该那么寂寞。”柳依依感到了一种关切的温暖,“有品位”这几个字也正敲在她的心坎上。柳依依微笑着望着他说:“你太小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年轻?”他说:“年轻不等于不会体谅别人的心情,也不等于不会安慰别人。”“安慰”这两个字让她明白了一点什么,说:“你那嘴倒是挺会说的啊!”他仰头笑着,兴奋地挥手:“不会说就不到这里来了。”又说:“我的嘴不但会说,还会做很多事情呢。你不愿有一个特别美妙的夜晚吗?”柳依依没有觉得自己对这美妙夜晚有多么的神往,她说:“到什么地方去美妙呢?”他说:“麓城的宾馆有几百家呢。”柳依依说:“去宾馆?我今天可能没带那么多东西出来,宾馆还要呢。”他说:“带了多少东西?”柳依依说:“还有三百块吧。”他说:“那你明天来吧,我在这里等你。”朝她招一招手,放下电话。   十多分钟后,柳依依离开了“相约九点”。她看见那男孩正拿着话筒微笑着招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边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也很优雅的样子,正对着话筒说什么。走到门口,柳依依回头望了一眼,男孩已经坐到那女人身边去了。柳依依走到大街上,望着霓虹灯下来来往往的人,都没有什么异样。她想像着那男孩和那女人如果也在人丛中从容而优雅地走着,别人还以为是母子俩。心想,这世界上,谁知道谁是谁?真相都揭出来,那将是怎样的震撼啊!   这天晚上,柳依依在电视里看到了秦一星,这么多年没有见到,他已经是台长了,也已经不那么年轻了。柳依依忽然有了一种信心,就拨了他的手机。七年多了,从来没有去想过,可这个号码还是一下子就跳入了她的心中。秦一星说:“谢谢你还记得世界上还有一个我。你还好吧?”柳依依说:“还好。”又鼓起勇气说:“没有什么变化。”秦一星说:“是吗?是的,是的。现在的女孩很会保养的。”就约好了见面。   柳依依特地去美容店化了妆,在镜中看到自己还算有光彩,就有了自信,去了。坐在出租车中忽然又动摇起来,真的去吗?不去,还可以保持当年的印象,去了,可能就毁了。在这一瞬间她的自信崩溃了,吩咐司机调头回去。司机说:“要到前面路口才能调头。”柳依依掏出化妆盒,从小镜子里看自己,还是挺顺眼的,庆幸自己已想到了化妆,把不想要他看见的东西都遮住了。又叫司机一直往前开,想着,这张脸对女人来说是多么多么的重要啊!   秦一星已经在小包间里等她,很文雅地起了身,伸手示意她在条桌的对面坐下。柳依依原来设想的兴奋、激动,甚至拥抱的场面都没有出现。秦一星说:“好多年不见了。”柳依依不由自主地说:“你看我都……都不像以前那么那个啥的了。”说了就后悔,这是诚恳吗?傻!幸亏还没把那个“老”字说出来。   饭上来了。吃着饭秦一星说:“看你的手现在真的还是那么好,十指葱茏。”柳依依叹息一声:“唉,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秦一星说:“你怎么变得这么敏感?”柳依依说:“我傻,我还敏感?”两人说着话,柳依依找不到自己需要的气氛和情调,心里就在退却,想放弃了。这样想着她突然非常感伤,眼泪流出来。秦一星说:“依依你怎么了?”柳依依低了头,用手背在脸上揩了一下说:“没什么。”又说:“想起来好心痛的。”秦一星说:“什么事情那么心痛?”柳依依抬头望着他说:“你不知道吗?”就抽泣起来。秦一星不做声,柳依依也不做声,两个人都沉入了回忆之中。   这样过了一会儿,柳依依抬起头说:“我回去了。”秦一星说:“要不我送你吧?”柳依依说:“不要你送。”秦一星站起来,犹豫了一下说:“依依你过来。”柳依依站着不动。秦一星拉着她的手,把她搂在怀里说:“好久没抱抱你了。”一只手在她身上缓缓摸索,突然,在小腹上,停了下来。这个明显的动作让柳依依猛地想起那道伤疤,就抓住他的衣袖,把他的手轻轻往外扯了几下。秦一星说:“你也是……是……是……是这么回事啊!”似乎是要顺从她的意思,他的手退了出来。柳依依感到非常失望,也能够想像他有着怎样的感受。她叹息一声说:“想回到当年,回不去了啊!”秦一星不接这个话头,说:“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也不错呀,不错,不错,真的不错。”   这次见面让柳依依后悔了好几天,心里别扭着很不是味道。本来还有个美好的回忆吧,毁了。怪不得闻雅说,以后同学聚会我是不会参加的,不要把当年的美好给毁了。去年暑假全年级同学聚会,一个叫二毛的男同学指着闻雅对班长开玩笑:“这是我的夫人。”班长竟没认出她来,握了她的手说:“我跟二毛是铁哥们儿呢。”旁边的同学有弯腰捂着肚子的,有双手捧着后脑勺的,都笑得前俯后仰。当时柳依依也笑了,笑过之后又有些感伤,跟这次见秦一星的感伤一样。她也知道,在一个如此现实的世界上,感伤成为了一种弱者的姿态,毫无意义,改变不了什么,就像今天改变不了秦一星的感觉和选择一样。   还是不甘心。做最后的挣扎似的,柳依依又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人,也不再做淑女状,直接讨论感情和身体问题,只不过是用了经过修饰的语言,保留了最后的一丝含蓄。经不住对方的一再要求,交往一个多月后,安排了一次见面。去之前她做好一切准备,如果看着顺心顺眼,也不必扭扭捏捏,就当他是一个纯粹的男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难道还有必要以一个情种和贵妇的姿态出场吗?什么都无所谓,没有真的,假的也可以,没有永恒,瞬间也可以,比没有好一点点就可以了。唉,女人是多么渴望一份爱,这渴望使她多么脆弱啊!也难怪总有层出不穷的女人跌进了网络陷阱。她们那么傻吗?她们不得不傻。这么想着,她还是忍不住想像着一种意外的惊喜,又叹息女人总是在创造偶像,如果生活中没有,就把自己的理想的光芒投射过去,使对方成为偶像。可见到对方时她还是失望了。当她进入约定的休闲吧,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他说自己四十岁,扯吧,五十都开外了,而且,根本没有她依据网上对话想像出来的魅力。这一瞬间她也彻底了解了自己,自己最需要的,不只是一个男人,更是一份心情。说到底,女人盼望的还是一种感觉,一份爱啊!她们生命的主题不能改,也改不了!柳依依东张西望,装作是来找一个什么人的,对那人投来的询问的目光毫无反应,就出去了。   这天,苗小慧打电话告诉柳依依,北大的黎教授,专门研究女性问题的,在省图书馆免费讲座,约她去听听。到了会场柳依依才知道黎教授是个女的。就有了亲切感,总不会像陶教授那样说话吧。黎教授围绕着“性”去讲女性问题,讲到性交易的时候,提出了三条原则,私密性、成人之间、相互自愿,只要不违反这三条,社会就不要干预。因为身体是自己的,一个人有权处理自己的东西,这是对一个社会开放和宽容程度的考验。会场一片骚动。柳依依说:“不知道她有没有女儿,有女儿就不会这样说了。”苗小慧说:“以后我们女人如果对爱情还抱任何希望,这只能是一个傻瓜的悲剧。”柳依依说:“也不怪她,这是一个欲望化社会的思维方式,人性就是欲望,欲望就是人性,这才是觉醒的现代人,教授就能例外?”苗小慧说:“黎教授的理想在现实面前太苍白了,也太虚伪了。也许她是想播下龙种,但收获的只能是跳蚤。”柳依依说:“我心里堵得痛,我们走吧。”   柳依依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又能够怎么办。自由吗?自由。但自由对自己没有意义。欲望优先,这是一个世纪性的错误,也是一个世界性的错误。男人失去了爱情,收获了欲望;女人失去了爱情,收获的是寂寞。讲欲望讲身体,女人必然是输家,因为青春不会永久。她觉得自己在时间之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四顾茫然。周围的浓黑是那么黑,又有点潮湿,自己只能摸索前行。浓黑中的潮气濡湿了衣裳,没有光亮,没有出路。在某一个瞬间,似乎有光在闪还没看清楚呢,一闪,就过去了,在她脑海的黑暗深处留下一个清晰的亮点,灼得她隐隐地痛。这种隐痛持续着,也许,要到永远永远。   她说服自己这是宿命,悲剧性是天然的,与生俱来。既然如此,反抗又有什么意义?在这个欲望的世界上,一个女人,如果她已经不再年轻漂亮,她又有什么理由什么权利要求男人爱她,疼她,忠于她?欲望的时代是一个悲剧性的时代,她们在人道的旗帜下默默地承受着不人道的命运。有人说过,母系社会的解体是女性具有历史意义的失败。也许,欲望化社会的出现是女性又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失败吧!柳依依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越是怀疑就越是抑郁,越是抑郁就越是怀疑。她沉默了许多,在公司,在家里。沉默啊,沉默啊,也许,会永远沉默下去,直到时间的深处。在那里,一切都化为乌有,并获得最后的绝对公平。   最让柳依依揪心的,是琴琴将来的命运。如多么希望将来会有一个人,一个男人,会真心真意地爱她、疼她、忠于她。要说自己还有什么人生理想,这就是最大的人生理想了。可是,她又不想欺骗自己,听了黎教授的报告以后就更不想欺骗自己了。她知道这个理想是一个奢望。既然是宿命,琴琴又怎么躲得过去呢?对于琴琴,自己和宋旭升是一茶一饭一针一线一字一句一点一滴地关切着,操劳着,可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在遥远未来的某一天,被一个在岁月深处隐身的男人随手扔下,像扔一只烟蒂一块破抹布?她心中有着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声音:琴琴啊,你千万不要长大!   这个周末的中午,柳依依在家闲得无聊。不知怎么一来,她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就把床头的抽屉拉出来,抽屉的最底层,她找到了一件游泳衣,用塑料纸包着。那是十多年以前,她刚跟秦一星好上不久,知道了他带着女儿去游泳了,便撒娇要他也带自己去一次。他答应了,还买来这件游泳衣,却没有去成,几年都没去成。她把游泳衣拿起来,塑料纸一碰就碎了,落在地上,化为尘埃。   在游泳衣下面,柳依依看到那只手镯,还是那么嫩黄,那么鲜艳,没有时间的痕迹。她把它拿起来,在手腕上试了一下,一种凉意传到心里。她走到阳台上,太阳刚刚偏西,麓江上跳跃着金色的波光,有轮船开过,发出低沉的汽笛声。在麓江那边,麓山显露出沉静的轮廓,山下就是麓江大学和财经大学。很多年前,她刚进大学的时候,对生活,对爱情,怀着怎样纯洁的向往啊!爱情曾经是自己的信仰,可是,这个世界没有信仰的容身之所。再过几年,琴琴也会开始理解这些事情了。也许,要趁她还没有成长起来,就要把她那种天然的信仰萌芽摧毁,摧毁了她才不会被悲剧性的宿命所摧毁,因为,她也会成为一个女人。这很残酷,可是,不摧毁更加残酷,冷血的人才不会受到太大的伤害。这样做行吗?不这样做行吗?她无法回答自己。   迎着风柳依依站了很久,脸上已经有点麻木。她忽然感到天一下子昏暗了,隐约记起今天有日食。她朝太阳望过去,太阳已经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圆影,周围有一层淡黄色的光芒,在缓缓地颤动。她轻轻地把手镯褪了下来,举到眼前,就把黑色的太阳套住了。突然,眼前的光影模糊起来,开始转动,越转越快,形成了一个黑色的旋涡,旋转,旋转,似乎要把她吸进去。   迎着风柳依依站了很久,脸上已经有点麻木。她忽然感到天一下子昏暗了,隐约记起今天有日食。她朝太阳望过去,太阳已经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圆影,周围有一层淡黄色的光芒,在缓缓地颤动。她轻轻地把手镯褪了下来,举到眼前,就把黑色的太阳套住了。突然,眼前的光影模糊起来,开始转动,越转越快,形成了一个黑色的旋涡,旋转,旋转,似乎要把她吸进去。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杀杀的狗】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